2015年8月12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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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編劇友人之邀約,對其舞台劇二三談。




很久沒有看戲了。會來看《小太陽》的演出只有兩個理由:其一是朋友的邀請,其二則是作為原作的書迷,我難以想像,這本書要如何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被忠實改編出其風貌?
 
談戲之前,先說一段我在劇院遇上的插曲。
 
坐在我旁邊的是一對老夫妻。太太顯然對這齣戲很有意見,演出途中,我不時能聽見她碎念「哼」、「咋」的輕聲;到了第二幕子敏妻子的戲,妻高唱「男人奔波勞碌/女人洗衣縫補/老祖宗訂下的規矩/工作分得清清楚楚」時,我很明確聽見也感受到了她的不滿,因為這時傳來的不是碎念,而是嗓音大得有些刻意的一句:「這是甚麼話!」
 
我並不意外有如此反應。
 
儘管《小太陽》堪稱是林良(子敏)的代表作品之一,卻已沒有1972年問世時的轟動,更不是這個時代的文藝青年樂於上追的作品。不只因為它曾被定義為兒童文學,不只因為子敏近十來年改往繪本與童書打滾,更是因為它的發想在許多人的腦海裏已經不合時宜──「甚麼?一個父慈子孝,夫工婦戶,強調天倫的家族散文?而且還是個住公務員宿舍的主編寫的?這不就是傳統的遺毒,政宣用的文字嗎?」我很確定許多人如斯作想,只是沒有說出口。
 
《小太陽》確實是如此。它不是遺毒也不是政宣,但它想說的確實只關於一個家庭,關於一段平凡的生活,以及一位敏感的作家如何看待這些。沒有甚麼隱藏的弦外之音,沒有甚麼敏感而被削去過的字句,子敏在書序所言「以父親的身分寫兒女,以先生的身分寫太太,以男人的身分寫家庭,而不怕讀者打瞌睡」,說盡了他握筆背後的一切。
 
然而這份理應是常態的平凡家庭,卻正是許多當代讀者甚至評人看不下去的東西。在這個時代,太多人寫的讀的,是吳濁流筆下談一支家族被國族認同撕扯的「家裂」,是王文興筆下說父權與弒父者爭奪話語的「家變」;在這個時代,企圖牢固家庭群體的作為,以及對天倫傳統的觀點,都不得不依附在某種(在某些人看來)更高大,更強壯的議題之下,才有了書寫的意義。家人間的政治立場不合,性別想法落差,以至於對社會族群的觀點,都構成了衝突,而且必須被解決。在這些眼睛看來,子敏的《小太陽》這樣不談自己的窮,自己的苦,以及自己家庭如何在眾眾間立足,卻又不搞怪,不自諷,不玩小清新的把戲,都令人一時之間難以在黑與白之間定位。最後,往往讓人留下「以和為貴」的印象作罷,束之高閣。
 
不是這樣的。
 
《小太陽》是和諧的故事,但子敏筆下的「和諧」卻絕對不是虛偽得替某種道德與鋼常背書的不聞不問,那種文章在他看來,是放棄了藝術家的使命。子敏渴望的和諧,是「活在他人的優點裏」;《小太陽》想描寫的,就是一個家庭彼此活在彼此優點裏的生活。
 
一家五口帶隻狗,他們的歌,都不是獨白更不是純然的內心戲,而是為了唱給彼此去聽。在我看來,正是這一點,能看出這齣改編商業劇《小太陽》如何把原作神韻抓到至深。
 
前面提到子敏的書序,這段書序同時也是本劇的開場白,也是進入劇中的儀式──第一幕的開場,一位女子在廣場向書攤老婦添購了一本《小太陽》,在丈夫的呵護下開書翻閱,子敏與這段話緩緩的浮出舞臺,完全是電影手法,要向觀眾揭露這一齣戲是書中之書,戲中之戲,是一介讀者對原作忠誠的閱後心得,不會有多餘的枝節去延伸不必要的二度創作。
 
。流利的篇章選裁,大量摘自原文句字的歌詞,除了文本取捨的高明外,更一而再再而三顯示了創作團隊的這種忠誠。子敏的家族故事,發生在這座一房一廳,單薄得有如「薄紙盒子」(恰好與舞臺的佈置相呼應)的宿舍之中。一家五口的樸實點滴,有苦有甜,苦的是夜裡斷電徒留一根蠟燭、苦的是出門旅行還要斤斤票價、苦的是寫不完的搞、積不完的活兒;甜的是妻為自己的白髮憂心、甜的是女兒只要自己陪伴就會開心、甜的是、甜的是夜裏寫稿的寂靜、甜的是家裏有著小太陽等待自己的心。
 
生活的背後當然有遺憾。遺憾雄心被生活折磨殆盡、遺憾自己這種生活帶來的不便、遺憾生命中一次又一次的抉擇、遺憾對自己逃難旅程丟落的事物、遺憾萬物遷化下人為的無力…..這些遺憾是文思,更是體會。子敏是敏銳的,這些散見於他書中的敏銳片段,在舞臺劇裏,最終以唯一一首取自子敏其他著作的〈爸爸的爸爸〉,以及後半段抓其神韻的原創呈現出來──這種取捨亦是神來之筆,只要讀過原作,便能明瞭這種剪裁效果之佳,遠遠勝於獨白。
 
這段原創最出色的,是將原作的夫妻關係重綢,在舞臺下織錦成一紙清晰的全貌。子敏這個家庭的相處非常舊式,父親外出工作,母親持家務戶,近乎是現在無人願提的「類父權家族」。但只要願意細看,就會看到:在這個家庭裏,子敏與妻以一種彼此無從離開彼此的方式,緊密結合。子敏固然是家庭經濟的支柱,卻不是家庭生活的唯一重心;他的妻被他形容為女廠長,是他這個結了婚後就成了「半人」──殘缺的人,唯一能重回生命圓融的依靠。妻想必也是如此。
《小太陽》並沒有甚麼激烈肺腑的情節動盪,兩幕兩小時,從孩子的誕生開始,一路光陰飛逝,女兒茁壯,狗兒離去,子敏與妻邁向終老,他們所維繫得這個家庭卻仍舊峙立,作為收尾。原作,不,應該說子敏的生活就是如此(據我所知,此劇後半段的原創亦是向子敏本人訪問過的真事)。這個結局相當淡然,卻有力量,因為真實本身便有雷霆萬鈞之勢。
 
我知道,在這個時代願意職掌《小太陽》這樣的原作導這樣一齣戲,很不容易。對我而言,這齣戲最可貴的也就在這份改編的忠實,不玩二創花招,不搞後設把戲,不譁眾取醜,也不刻意掩飾原作固有的時代思潮,真正尊重了子敏先生,尊重了原作,最終也尊重了我們這些原作的書迷。
 
最後,容我把隔壁那對老夫妻的逸事說完。
 
子敏之妻繼續唱著〈現代爸爸現代媽媽〉,老太太繼續皺著眉頭咋咋連連。歌聲方畢,下一首曲〈滋味〉仍是妻的心聲:「不懂甚麼叫浪漫/體貼關懷/我勉強明白/燒了四十年的菜/或許/大概/這就是/你們嘴裏常說的…/愛」歌詞迴盪,不知不覺,本來作為我這座位獨有「伴奏」的碎念消失了。狗兒死去了,子敏老了,三個女兒亭亭玉立,要接老爸老媽出去吃飯;他們問老爸要不要傘,老爸看了看兒女,說道不用,夫妻在他們的陪伴下,走出家門,走向遠方,看不見的遠方響起的,是最後一次唱起的〈小太陽〉。那一刻,我很確定臨座有人正在啜泣;我沒有轉頭,但知道了,此時此刻有感的,絕非只有我一個人。
 
劇組,謝謝你們,願意在這樣的社會這樣的時代,把子敏的《小太陽》再一次的獻給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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