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4月8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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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2015年4月,荷蘭的阿姆斯特丹大學學生不滿校方意圖削弱人文學科的資源,爆發了一連串的佔領學校抗議活動。頗有感觸,動筆抒發。



有感而發。

「讀歷史系,讀哲學系或讀文學系能幹嘛?」

身在臺灣,只要就讀大學文史哲的人文相關科系,就免不了被問這個問題。打個比喻,像我吧,我讀的是中文系,在這個科系廝混了幾年,還是會有外系生或長輩以半憂半惑的眼神,問著我或我們「讀了有甚麼用?」

輕賤文史哲的先聲有許多道。除了荷蘭現正抗爭的大學商業化鄙棄人文科外,華語地區最常見的理由,則莫過於對「文史哲學完出來也沒有直接的技能或產值」與「文史哲科系蘊藏著落後的意識形態而無法跟上新世紀」兩者。這兩者其實其來有自,能追朔到民初五四學人開啟的一種風潮:打倒孔家店運動。




孔家店是代稱,泛指了以孔子為中心的整套漢學學術與漢學知識份子。漢學從三代一路發展到清末,大體上都是以文史哲為研究對象的一門學術,就類似於西洋說的大學人文科系。千年來,從周孔孟到紀曉嵐,都是在這套規則裏打轉。直到清末,隨著政局的變化,漢學被隨著洋人轉來的希臘以降的西洋學術體系給挑戰了。西學有著史無前例的「產學合一」--物理化學能轉為船堅炮利--的特質,刺激了主攻義理考據文史哲藝這些「學仕為大」案頭工夫的漢學知識份子;清廷被船堅炮利進逼的現實壓力,企圖瓦解現實壓力而引入的西學,以及二十世紀當道的科學史觀與進化史觀,一齊共下,終於讓漢學的尊嚴掃地,成了全沒了自信的過街老鼠。

進入民國後,五四學人正式以留洋先進派的姿態,討伐漢學。胡適說「發展再久也無法製造出飛機」,魯迅說「越讀越有奴性,寧可少讀或不讀」,這些說法在得到大眾民藝的支持後,逐漸轉為具體的聲浪,開始了廢止私塾與分裂大學國學院的措施,直到政局紛亂才停止。五四至今百年,其中先論有的廣為人知,有的被人鄙棄;而該不該廢掉人文科系的質難,則在我們每年的聯考輿論潮中持續上演。

這就是我們熟悉的問題「讀歷史系,讀哲學系或讀文學系能幹嘛?」的來源。在華語地區,「人文科系」背負的責罵不只是一套學術體系裏不同分工的比較,還隱藏了我們華人歷史上對兩套學術體系(漢學體系與西學體系)的比較。




回到問題的解答。

就像前文敘述的,我們這些念中文念哲學念歷史的,總是三不五時會有人會來「關心」我們人文學子未來的出路。神奇的是,每有人問這個問題時,我常常來不及回應,因為總會有另一批正在讀文史哲相關科系的親友熱情得跳出來,搶先替人解答。

這些熱情朋友們的答案,不外乎是歷史啟蒙經驗,哲學開闊思想,文學陶冶感性,我們要滋潤靈魂才能讓人生完整.......云云,近乎解答範例或SOP。當然,這些都沒有說錯,只要稍微了解西洋學術史的人,應該都知道西方的人文學科與理工學科有多麼密切又難以切割的思想脈絡影響。心理學的發展最是明顯,近乎就是人文與理工的衝撞史。這也是我們二十一世紀的華人得比囫圇吞棗的五四學人沒有的優勢,我們比他們更為了解西方學術的全貌(儘管理由或許是有些悲哀的文化侵略)。

雖然我很高興常人有幫我解圍,會讓人覺得我們人文科系的戰友情懷又多了幾份;但我又覺得,這些答案總沒一個聽得我順耳。

我從「讀歷史系,讀哲學系或讀文學系能幹嘛?」裏聽到的質難,不只是對人文科系出路的疑惑,也同樣聽到了五四以降我們對漢學體系學術的未來的不確,這自然是科系使然。我跟五四學人有著一樣的疑惑:在這個新的世紀,漢學真的還有用嗎?我當然不會武斷鄙棄所有,然而更多時候,漢學系統的漢學能夠做甚麼,仍舊令我難堪。

我並不相信甚麼漢人就要靠漢學提振精神文化的論調,那是個連胡適都能辯倒的怪論。在2015年的現在,我們沒有多少人再寫舊詩,文言只有引用才會拿來書寫,五經被拿來剪貼出版成心靈勵志刊物遠比拿來全文閱讀的機會還多更多,祭孔古儀重現會被砲轟食古不化,漢學研究只能丟在文學系掛名苟延殘喘。唯有國術這項昔日小技因李小龍的信徒塑造成民族利器而成了華人民族最為自豪自淫的文化標籤,儘管許多人連精武門抄襲過虎豹小霸王都不知......在這樣的時代,漢學還有必要嗎?




如果漢學真的不再被需要,我們也找不出理由持續它時,讓它消失這個選項,也理應不該被打上數點忘祖的罪名吧。別忘了,我們都廢過小腳也廢過皇帝,難道還少廢甚麼嗎?

但是,為了能夠找到廢除漢學的合理性,我們就勢必得了解它。

其實五四學子真的是第一批「反漢學」的先鋒嗎?並不是。據今一千九百年前,就有人因為詆訾孔學而遭歷代口舌。這個人叫王充,紹興出身,侍奉東漢王朝,發表了一系列反對當代學術的輿論,這些輿論也只剩十六卷的《論衡》可以讓我們讀到。

王充自言,他不是反智,只是反「虛妄」--一種不合邏輯與真理的言行。例如王充談孔子,不替孔子增補,卻反道孔子有些言行用邏輯看來是虛妄的,也痛罵經學師迷信孔子這道招牌而不敢說其虛妄:

「世儒學者,好信師而是古,以為賢聖所言皆無非,專精講習,不知難問。夫賢聖下筆造文,用意詳審,尚未可謂盡得實,況倉卒吐言,安能皆是?不能皆是,時人不知難;或是,而意沉難見,時人不知問。案賢聖之言,上下多相違;其文,前後多相伐者,世之學者,不能知也。」

這是《論衡.問孔》的序言。在這篇文章中,王充不僅找出了孔子一生十數種的錯誤發言,還藉此大大嘲笑了孔子的弟子們因為不敢質疑老師,而沒有在當下就發現這些錯誤的荒唐。這是相當大膽的作為。王充是東漢人,漢室以尊孔治國,漢代經學經歷數百年的發展,已經成為以孔子為核心,解構諸經與天地萬象的學術體系。王充這麼激烈的措詞,當然不可能不讓人厭惡。他被列入黑名單常達百代甚至千年,《論衡》也多次被列為禁書。

然而,越是禁止王充,就越有人讀王充,還越來越精讀。到了清民兩代,王充已是研究者眾,誕生了《論衡校釋》這些補註之書。為甚麼王充會被如此重視?因為時間已經替他的邏輯證明了嚴謹性。王充的《論衡》八十五篇,篇篇精彩,卷卷刺骨,從宮廷罵到民俗,從堯舜罵到時人。在我看來,他甚至也罵到了今天的我們。華人文化的生活要素,諸如風水,易名,尊孔,討吉.....都是他在八十五篇裏點名的愚蠢習俗,甚至連今天這件新聞裏波及的文憑證明,他也說過「文儒非必諸生也,賢達用文則是矣。」比許多人要說得更短卻更精闢。




王充這樣的存在,才叫真正的反對者。他本身就是經師,是士大夫,是飽學的知識份子,正因他了解漢學也了解當代,對兩者到了最極致的深入,才能作出最極致的反抗聲浪。透過飽學,王充看得到一般支持者所看不見的真相,透過邏輯建構出最無從攻破的反音。

唯有了解,而且是盡了最大程度的可能去了解一樣事物,我們才最有理由找到自己放棄它的理由,因為它曾經很重要,曾經是家人,即使現在是敵人。這是五四學子真正缺乏的東西:他們只了解了五成的西洋與五成的東方,就急於找出一道西勝於東的理由。這也是我們現在學子也很缺乏的東西:我們了解了八成的西洋與二成的東方,卻急於找出種種東不下西的藉口。西取代東也好,東取代西也罷,在這些抉擇以前,十二分的勇氣都不如一分的了解來得關鍵。

這或許正是我繼續讀書的原因吧。

為了打倒文學,我得進入大學學習最深刻的文學脈絡;為了完全的擊潰孔家店,我得比任何支持者都要更為了解我要擊潰的是甚麼樣的一戶世家。到了最後。我給自己讀下去的理由,或許是:我希望能有一天,能夠不再去讀。

如果真是如此,那麼,此時此刻,對於一群比我無知,卻想大膽作出鄙棄裁併人文學科決定的這些阿姆斯特丹大學管理董事們,我又有甚麼理由不去厭惡他們的無知,以及自以為是的大膽呢?

一群混蛋。



(完)
2015,04,08 發表於臉書
2015,04,08 發表於噗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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