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5月24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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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異形:聖約》(Alien: Covenant)2017,美國


有趣的是,《異形》系列的智慧生物們對於自己創造的子嗣,抱持的往往不是父母之情,而是敵意。

工程師族創造人類,卻又派了一艘生體兵器艦前去滅族;人類創造生化人,然後視他們為僕從,只有蕾普莉從大恨到大愛,然而蕾普莉對自己生下的異形也沒有多少好感。唯獨這一集《異形:聖約》(Alien: Covenant)的生化人大衛,他是如此例外,一邊對自己創造的異形呵護備至,一邊卻對創造他的人類視之芻狗而利用,甚至犯下了比弒父更嚴重的弒祖大罪──把工程師族滅了。

為什麼?

說實話.討論這件事情已經一點意義也沒有了。就在今日下午,網友轉貼了一則Empire Podcast的相關採訪,雷利史考特親口說出,《異形:聖約》的關鍵劇情:大衛想殺光工程師族的理由,是因為他們缺乏對被造物種的尊重(respect)。然而實際發生的事情,例如大衛為何動念要殺光工程師?蕭博士為什麼管不動大衛了?大衛與蕭博士在工程師星球的十年間怎麼過活?等等,通通將在本系列將開拍的下一集《異形:覺醒》(暫訂)中解答,因為這部電影不是續集,而是故事時空介於《異形》(Alien)之前、《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之後,卻又稍早於《異形:聖約》的中集。換言之,是一部「前傳的後傳的前傳」

作為一個寫影評的人,這樣的電影官方實在叫人沮喪。《異形:聖約》可能是我在全系列中最喜歡的一集,然而觀眾卻是徒勞的,因為我們不論怎麼看怎麼談怎麼自圓其說,都隨時會被幾年後的新片翻盤;而官方三不五時的戲外喊話,又總是比劇中人更早把關鍵劇情脫口而出,彷彿嫌《異形》系列跨越電影電玩漫畫小說平台的系譜還不夠大不夠複雜,連正史電影都要搞起拍一半留一半的擠牙膏式行銷──《異形:聖約》此時此刻,作為「前傳的後傳的前傳之前」,注定得是一部無頭無尾無可談的殘缺續集。



不過,這又何嘗是第一次呢?正如Xenomorph的生育方法是寄宿、蠶食另一隻生物的身軀然後破胸成形,《異形》電影系列的拍法也像寄生一般,續集皮相下的骨子總是自私變形。

最初的《異形1》(Alien)是一部關於空間的電影。船員是無知的祭品,異形則是無邪的祭司,然而電影最吸引人的卻是祭壇本身,太空人在太空船上被外來的神祕怪物逼至無援,自己熟悉的場所逐漸與自己陌生的怪物合而為一,空間感的猛烈異化締造了更恐怖的反差。然而《異形2》(Aliens)卻變了,恐怖感從空間之異變為單純的怪物之怪,人類母親闖進異形巢穴能夠全身而退,異形母后闖進人類基地卻被虐的不要不要。《異形3》(Alien³)否定了《異形2》再度回歸密室驚悚(儘管更為強調人類間的衝突)、《異形4》(Alien: Resurrection)卻又否定了《異形3》變成情境喜劇與星艦戰將的奇怪混體,更不說與終極戰士連動的《異星戰場》(AVP: Alien vs. Predator)系列…..

故事在延續,風格卻在遞變。蕾普莉在第二集的咆哮彷彿是禁不住的吐嘈:「究竟還要用多少種不同的方式,來訴說這同一個故事?」(How many different ways do you want the same story?)影史上的續集電影很多,但是像《異形》系列這樣不過四集,卻每一集都以徹底否定上一集的骨幹當起點的系列,想來卻是十足罕見。

用這個角度來看,《普羅米修斯》與《異形:聖約》就有趣了。如果說《異形》一二三四集的拍法像Xenomorph的活體寄生,邊拍邊想且戰且走,《普羅米修斯》、《異形:聖約》、《異形:覺醒》這一支的拍法就像生化人的複製生產,設定連貫且主旨相傳。因為《普羅米修斯》本來就是《異形1》的導演雷利史考特藉由前傳這個名目,將整個系列從二三四集與外傳重新拉回自己1979年當年希望的「關於兩個文明間碰撞」的異形續集。事實上,這個新開的三部曲(或著更多)系列的系譜確實跟異形不大有關,反而更像是一部科幻版創世紀的大長篇,其中包含了異形這個物種而已。

「怪物已經是過去式,老調無需重彈。」雷利史考特於2013年如此說;而故事的現在式,則悄悄轉向了生化人。



無庸置疑,《異形:聖約》是一部屬於生化人大衛的故事。

《聖約》有一場全系列最具詩意的開幕戲。戲中,剛出生的大衛與他的造物主在一間乳白色的房間,房間內放滿了鋼琴、油畫、工藝、立體投影等人類創造的美物。大衛彈著鋼琴,當造物主要他倒茶,他倒了,心中想的卻是:「你為什麼不自己倒呢?」他一點也不覺得,自己與這些受造物是同屬傢俱的一員,反倒覺得自己才是房間中的唯一主人,因為這個生化人便打從心底不認為,短壽的人類有資格當他的神。

確實如此。大衛身旁的人類是什麼人?普羅米修斯號的科學家是一批公然在外星人領地抽菸的蠢貨,聖約號的殖民船員更是《異形》系列史上最蠢的一群,聽到一首歌的訊號就貿然登陸、看到一處植物密布的叢林舅就地採樣、放著自動探測車不用四處腦衝.....自稱專業訓練十年,臨事應對卻像十歲,套用生物學家的對白,「我代表全世界的科學家表示慚愧,竟有你們這等同行!」(On behalf of scientists everywhere,I am ashamed to count you amongst us!)。

大衛看著這些「人類菁英」如此窩囊看了十年,怎麼可能不對人類產生輕蔑之情?在《普羅米修斯》與人類一同尋神(工程師)未得後,他開始相信自己比人類更高等;到了《異形:聖約》,大衛醞釀的結論終於爆發開來,他想自己成為神。儘管他先成了弒祖無數的惡魔。

《異形:聖約》的故事是《異形1》的重演,卻非重現。正如《星際大戰:原力覺醒》(Star Wars: The Force Awakens)藉由讓新角色重演《星際大戰:曙光乍現》(Star Wars : A New Hope)一模一樣的情節,讓新觀點能順理成章將舊世界重來,《異形:聖約》照搬了一回《異形1》別無二致的情節:殖民船的船員意外從冷凍中甦醒、收到神秘信號、登陸神秘星球、帶回神秘物種、導致眾人在船上死絕,卻將演繹的權力從當事人(人類)的蕾普莉,轉給了旁觀者(生化人)大衛,宣告他的正主之身,以及這個故事系列的新主旨:造物。

《聖約》的大衛是惡魔,卻又自詡為神。想要證明自己是神,便要施展神蹟,於是大衛學起了人類,創造音樂、創造藝術、創造建築,最終是究極的創造──創造生物。

2017年5月,這部電影上映的期間,微軟中國總部舉辦了發表會,公開他們開發三年的人工智能──「微軟小冰」,擁有像人類一樣寫詩的創造力。(全篇報導)小冰的有些詩幾可亂真,投稿在雜誌上也未被識破,然而有些詩卻叫人類讀者們皆費解。其中一首是這樣的:

合藏著半彎腰的蠟紙
太陽帶著暖的黑色的大星
我的心如同我的良夢
最多的是殺不完的人

讀完,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大衛。大衛就是一個以肉塊為字磚的詩人,用著人類覺得畸形的字眼,撰造出自認最美的詩篇,最終造出了Neomorph與黑色的異形。大衛沒有叫這些生物倒茶伺候自己,而是主動憐之養之;或許是因為他相信,自己不僅是神,還是遠比創造自己的人類更值得尊崇的善神。



然而,睿智的大衛難道從未想過,既然被人類創造的他如此輕蔑人類,被生化人創造的異形就不會輕蔑他嗎?

《聖約》結局前,大衛冒充生化人瓦特上了聖約號,透過監視器與黑異形四目相對,本來順服的異形第一次對他張牙嘶叫。這是異形誤以為他是人類的誤會,還是明白表示的叛逆?也許不是,也許都是。或許異形誕生於世上的命運,不是成為生化人更優勢的物種,而是注定要弒殺每一個祖先(工程師、人類、生化人)的、有形的原罪?他親手呵護的物種,會否有一天會反過來吞噬他,正如他如何反噬了創造自己的人類與工程師那樣?不得而知,或,以上皆是。至少在「前傳的後傳的前傳」上映前,我們與大衛皆沒有答案。這個系列的弒祖心結,又再一次成了待解的謎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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