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月31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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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海邊的曼徹斯特》(Manchester by the Sea)2016,美國


你那張浮在波光與煙雨中的臉
  一直是刻不上字的鐘面
          能記起什麼來
  如果真的有什麼來過
  風浪都把它留在岩壁上
    留成歲月最初的樣子
    時間最初的樣子
 
          ────羅門《觀海》

回憶比記憶更難。

每個人都有過去,卻未必都能記憶,因為絕大多數時候,每個人的記憶都是一座迷宮,有些記憶因為太久而逐漸沉寂,有些記憶則是太重而不得不藏寂。如果沒有引路的信物,幾乎沒有多少人能在腦海中輕易重返經歷當下的一切,即便自己是這座迷宮的主人。甚至有些時候,迷宮會反過來迷惑主人,每一回思路的迷途,都會讓提取出的記憶顯得朦朧、不確、虛幻、亦或被願望竄改的痕跡;更糟糕的是,迷宮之主也無從判別真偽。

人類的每一次回憶,注定都帶有被上一場記憶杜撰的嫌疑。杜撰即是創造、創造是作夢的能力,反之亦然,現實於此無能為力,只能放任人類腦海的迷宮宮牆在記憶與回憶的反覆搬運中逐漸堆壘。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對此如斯形容:

「人們留戀過去,我和我的劊子手們對此種留戀無計可施。但是將來有一天,將會有個和我同感的人,他將會抹煞我的記憶,成為我的影子和鏡子而渾然不自覺。」(《長城與焚書》)

這便是為何絕大多數時候,悲劇與懸疑劇涉及回憶的情節,永遠比涉及經歷的更多。因為回憶不僅包含了客觀的時空背景,也包括了當事人極其沉寂、藏寂的最私密之記憶;透過回憶挖角過去,往往也會連帶挖出那個人願與不願加工過去的理由。主人翁的自我探索,與旁觀者的旁敲側擊,都無可避免讓一場普通的無機追尋,成為挖掘隱私的個人生命史的攻防演繹。

而,並非人人都樂於如此。米澤穗信在《羔羊的盛宴》(儚い羊たちの祝宴)寫過一則短篇:一個女僕替主子保管起她的私房書書櫃,她不清楚這些書為什麼不能給外人看,於是出於好奇,她也開始讀了。歲月流逝,始終都被動接受主子選書的女僕,想法卻開始與主子互通有無,那座書櫃成了她倆共同的記憶根源,思想迷宮的起點,讓她與她成了異床同夢的精神伴侶,至少女僕如此以為。

然後她就被主子殺了。




以此觀之,電影觀眾無庸置疑是幸福的,而且幸福到有點卑鄙。為什麼?因為絕大多數時候,觀眾作為一個普通的外人,卻藉由上帝(作者)的同意、敘述、剪輯與調度,得以輕而易舉跳過記憶與回憶的迷途,直接「窺」得當事人或人群的昔日、今生、與他們最初的樣子。卻不需付出任何被當事人知曉的風險。

這種窺看並非現實,因為它客觀到令人髮指、精準到令人無疑,更因為即便畫面中出現任何一刻並非全知的狹隘觀點,也肯定都是被神意所篩選,含有唯獨當事人無從知曉的意義,當事人不僅沒有拒絕天眼的權力,連知曉天眼存在而試圖殺死觀眾的能力都沒有。觀眾不是上帝,卻短暫或永恆擁有了上帝之眼,唯獨紀錄片能勉強跳於其外(儘管確實很勉強)。在約瑟芬鐵伊(Josephine Tey)的《時間的女兒》(The Daughter of Time)之中,主人翁葛蘭特從未離開病床,只靠爬梳史料與智識便偵破了一起四百年前的理查三世懸案;然而偵破當下,他出了院,卻不禁開始感受到某種無以名狀的不適:

「就像一根惱人的芒刺在背。」葛蘭特說。「一個喜歡研究人類行為動機的人不會去寫歷史,他會寫小說、或成為精神科醫生,或成為地方法官,或成為金光黨。」(《時間的女兒》)

葛蘭特說的芒刺,自然不是指他身體又出毛病,而是作者鐵伊藉由主人翁的口,表達對安樂椅神探這種超人角色的不安。但更精準來說,鐵伊真正不安的其實是讀者,是對書內書內每一個讀者皆能如安樂椅神探一般全能,輕而易舉就能評判歷史與記憶背後萬般可能而有輕率嫌疑的不安。




《海邊的曼徹斯特》(Manchester by the Sea)這一部電影之所以特別,就在於它極盡了所有可能,讓一則完全處於回憶的故事,得以脫離觀眾以全知全能看之、待之、評判之的翹翹,而不流於悲情與同情。這一則講述男人如何負傷織出內心牢籠的故事總共出現了十場閃回畫面,每一場都是回憶,而且都是重點戲;但值得注意是,這些畫面的意義,並非是用於把故事說得完整。

觀眾看的見李錢德勒在處理兄長葬禮的當下反反覆覆閃回他仍住在故鄉時的「過去」,卻看不見李在這些過去中再度閃回(例如在警局想起女兒之死)的「過去的過去」,也看不見理應也很想念父親過世的派翠克錢德勒的回憶閃回;反過來說,居全劇之最要的幾個事件都沒有發生在銀幕前,如祝融之災、如前妻之離。這十場閃面十場回憶,都僅指向同一件事,即李錢德勒不願面對的那段曼徹斯特過去,也是一塊因為藏得太久太深而黏固緊密,以至於連明確的跳躍時空都顯得無法自理的黏稠記憶。

閃現跳躍的時機並非重點,閃現的長度才是,因為這些記憶有多長,顯示的正是對李錢德勒而言,它們有多重。在曼徹斯特周圍的任何人事地物都可能讓他的記憶浮現,他在家族舊宅倏地想起妻子,在與姪子討論搬家事宜時倏地想起自己多年前的逃家。這些通通不能像在酒吧鬧事可以用拳頭解決,也不能如寒風來襲把手插口袋就了事,李錢德勒無從控制曼徹斯特,更無從控制自己。這些無從控制的安排,都是在試圖讓觀眾不以全知全能者的立場來理解過去,而是讓觀眾進入李錢德勒的無措之中,讓他的記憶(回憶)浮現之衝擊,能夠與觀眾得到的衝擊統一視點。

這種統一求的並非是讓觀眾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粗糙「代入」來同情李錢德勒的經歷。正好相反,這十場閃現幾乎全採客觀鏡頭,試圖讓這些過去都更加逼近於客觀現實。

因為這正是李錢德勒要的。先有客觀的現實,然後逆回主觀的記憶,李錢德勒做的事情無疑返祖。如果說他自無從歇止的回憶中真的能得到甚麼,那絕非是自舔傷口,而是能夠以一種冷靜的距離,認真看待自己埋葬的記憶。他一方面在重新回憶自己試圖忘卻甚麼,一方面卻也在回憶回憶本身。

最後,當倒數第二段閃現回憶,他被燒焦的鍋爐勾起女兒的往事,當時他並未在場,那是全片第一刻出現一組真正經過回憶杜撰的記憶,象徵了李錢德勒終於能夠正視自我的心境,因為杜撰代表願望,他終於真正以知其渴望的立場正視自己的心傷,藉以換來一種只有距離夠遠才能體會的,以切身換來的驀然同理而非同情,以知性解套的潤然修心而非濫情。




「到頭來,故事中的任何問題都沒解決。哥哥還是死了,前妻還是得走,男主角還是鬱鬱寡歡。」

是的,這部電影的結局沒有出口,這一切也與廉價的自我療癒無關。然而這正是價值所在──如果曼徹斯特與波士頓沒有因為他的多年壓抑而改變,又怎麼會因為因為他的突然爆發而變化呢?觀眾知道、李錢德勒知道;總有一天,派翠克錢德勒也會知道。

羅門有首詩《觀海》,他在其中一段這樣寫道:

你那張浮在波光與煙雨中的臉
  一直是刻不上字的鐘面
          能記起什麼來
  如果真的有什麼來過
  風浪都把它留在岩壁上
    留成歲月最初的樣子
    時間最初的樣子
       
羅門自言,此詩形容的是海,也是創作。儘管如此,多年以來,我一直都把它當成形容記憶與時間的詩,因為面對回憶與記憶的傷痕,人唯一能做的,只有相信歲月、相信時間;唯獨這兩種力量,可以真正將萬事歸零而遺忘,填去記憶宮壁上深至心扉的傷痕,抹去回憶宮殿中沉寂藏寂的澱基,回到最初的樣子。

「最初的樣子」──這五個字,或許便是《海邊的曼徹斯特》這部鐘面之作所能下的,最適合的結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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