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迴光奏鳴曲》2014,臺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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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坐道人不作漢語,或問此意,簡文曰:以簡應對之煩。」(《世說新語·言語》)
在電影裏,陳湘琪飾演一位住在高雄的織工。她中年生活的一切突然被逐一得瓦解:公司突如其來的解聘、女兒叛逆不歸、婆婆住院看護,這一切都在層層剝削她生命的活力;於是乎,女工幾乎不再開口了。無語,是因為她活得太累太疲乏。
《迴光奏鳴曲》作為資深攝影師錢翔首次跨入執導長片的處女航,卻使用了大膽得不似新手的的拍法:從開演二十分鐘後直至結局,所有演員就幾乎不發一語,以肢體動作與顏面神會來發展所有的劇情。並非無聲,卻很沉默,片中的沉默時刻,都有一種罕見的蒼勁清冷的基調。在鏡頭的異化之下,《迴光奏鳴曲》中的整座高雄都成了水泥牆與腐朽物的棄置場,不自然的慘白色調與舊繡質地,讓高雄無比蒼茫也冰冷,彷彿是都會人們溝通的虛偽,終將自己的住處也累化出了冷漠的市容。切合了沉默這主題,也造成了影像上的奇觀。
我是去導演場看的片。電影播畢,有觀眾問「為什麼選擇了這種方式來拍電影?」錢翔的回答是「因為我認為言語永遠不夠真實。」為此,《迴光奏鳴曲》選擇了從敘事形式上就徹底丟棄了對話,來逼使觀眾反思對話。
近乎默片的演出緊扣在單親織工的一切,因為沉默處處充斥在她的生活與生命之中。織工不停與女兒溝通,卻落得女兒有應無答,對比女兒跟男友在電話中的有說有笑,這對親子因多話而失格的關係,是話語不能甚至阻礙溝通的印證。這也是《迴光奏鳴曲》對觀眾擲問的隱題。它在問:「言語是否在不自覺間宰制了我的情感,進而宰制了我們的生活?」
言語的誠實,其實無時不刻左右著我們情感與生命的真實。人說的話總是太容易夾雜謊言與曖昧,且總不自覺;當我們漸漸相信他人喧嘩中的謊言,也被自己回話中的曖昧催眠時,人與人對彼此的情感也就逐漸麻木,再無溝通的可能。
這不禁讓我想到《世說新語》裏的一段記載:「高坐道人不作漢語,或問此意,簡文曰:以簡應對之煩。」對於崇尚靜默的南朝文士而言,為了隔絕凡煩的叨擾,偽裝成一個啞巴是一種必然的修道,因為言語能騙眾生,更能騙自己。
如果言語是這樣使人性失焦的媒介,《迴光奏鳴曲》的故事則讓我們看見一位凡人因緣際會抹殺了這個媒介後,反而「修得了道」,從麻木中重新發現了自己的人性。
當織工逼近無望之際,她卻意外從一位暫盲暫啞的傷患身上得到某種牽絆。織工從與傷患手把著手的肌膚之親中,逐漸找回了一種真摯的溝通,也讓她那被現實生活的洪流壓抑無邊的情感世界,終找到了一道洩洪的出口──本片的英文譯名,就是EXIT。織工的生活失業又失落,卻沒有因此失焦,在經濟與肉體的「發聲權」雙雙被剝奪時,她反而因禍得福,成了當今碩果僅存的修道者,她摸索自己的內在,也摸索著人如何能不用說話,也能理解彼此。
平心而論,作為操作無聲演出的概念型電影而言,《迴光奏鳴曲》玩得只算拆強人意。無聲演出在今日本來就算不上甚麼新鮮的嘗試,每年四大影展總不乏些導演因為有才(自認或公認則自由心證)而去挑戰默片的形式。跟幾部默片名作相比,《迴光奏鳴曲》顯得錢翔想拍默片,卻克服不了肢體動作表達有限的難關,只得讓電影耗上三分之一的開場時間才說完了女工失業的「序文」。鋪陳長得令人無奈,而且說得實在太多,顯得默片的「正文」沒那麼沉默,也沒多麼會玩。加以片中有幾段「用牆壁演戲」的調度,實在頗有蔡明亮電影的味道,配上陳湘琪做為蔡明亮御用女演員的身份,也讓錢翔的這份挑戰背後徘徊著蔡氏風格的影子,且處處玩得有些勉強。
但《迴光奏鳴曲》在角色情感上的丰采仍舊是動人的。若說這層「修道」之旅是全片的主題,詮釋這些「道人」的演員們就是首功的龍睛。
東明相飾演的病患固然是他個人又一回的出色,但貫徹全劇九成的表演能量,都在主人翁陳湘琪豐沛的演出層次上。陳湘琪透過視線的恍神、兩臂的無措與肢體不自主的駝背,讓她飾演的角色女工雖不開口,卻能散發出一股在期期艾艾與支吾其詞間游移的氣息,把這個壓抑極深的情緒醬缸描摩得無懈可擊。全片的情節迭落也全然聯繫在陳湘琪演出的層次變化上,最高潮點的破門大戲,她的演出隨著長鏡頭一氣呵成,醬缸爆裂那瞬間的澎拜,拿下一座金馬影后,實不過分。在《迴光奏鳴曲》這環概念抽象,形式刻意的框架中,兩位演員賦予了作為電影藝術而非禪語真正需要的動人感性,才讓電影強調的真實情感有了服人的一瞬。演員們的出色詮釋,挽救了這部電影差點淪為全然說教的錯棋。
(完)
2015,05,06 發表於臉書
2015,05,07 發表於豆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