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老匯熟男日記》(The Humbling)跟《鳥人》問世時間相差不多。兩片都是在2013年籌拍(《百老匯熟男日記》拍得快些,只用了20天搶先喊卡)又在2014年8月的威尼斯影展首映然後公映。故事劇情也十分得酷似:主角都是過氣的電影明星,都以轉戰百老匯作為轉折,主題也都環繞在演員生涯未見暮色的焦躁中….. 「明星」「百老匯」「好萊鎢」關鍵字的反覆,以及劇情若有似無的神合,例如主角選擇在舞臺上自殘的道德爭議,都讓影迷有著不去聯想也難。最後,《鳥人》奪得奧斯卡最佳影片的冠冕,優劣的比較也就自動消停作終了。
當然這其中完全沒有誰參考誰的疑雲。《百老匯熟男日記》的小說原作早在千禧年就問世,主演愛爾帕西諾讀完後買下了版權,才於去年開拍,《鳥人》則是全原創劇本。會恰好在同一年度問世彼此酷似的兩部甚至是三部電影(科能堡的《寂寞星圖》(Maps to the Stars)亦可算入)皆與近年的「影業自省」風潮密不可分。這幾年來,電影人以電影業為題材,試圖自省或自釐的作品不僅越拍越多,更是在影界蔚為風潮,奧斯卡學院於2014年頒給《鳥人》三項主項目的金獎,或許能視為這種自我窺探已經得到業界內部肯定的間接證據。
但是本片又並非脫胎自這波風潮的影響。儘管題材神合,《百老匯熟男日記》卻是導演巴瑞李文森(Barry Levinson)醞釀了更久也更多的產物。
1.
在我看來,《百老匯熟男日記》其實該視為巴瑞李文森在2008年拍的電影《顛覆瘋雲》(What Just Happened?)的續集,也是他個人談論電影業界邊緣的第二部曲。
巴瑞李文森現年七十三歲,人生近三分之二的時間在好萊鎢渡過,在導演與編劇之間往返。他非常了解,他身處的這塊電影業界昰全球眼目的焦點,行內有許多五光十色的巨星藝匠,也有更多慘遭慢性淘汰與放逐的過氣邊緣人。這些過氣邊緣人們對生活邊緣化的危機感,正是李文登想試圖談論的;於是,我們有了2008年以製片為主軸的《顛覆瘋雲》,以及2014年以演員為主角的《百老匯熟男日記》這兩部電影。
首先問世的《顛覆瘋雲》是討論製片業生態的故事。勞勃狄尼洛飾演的主人翁是ㄧ位美國資深的製片,曾經靠實績呼風喚雨,如今卻沾染每片監製作都票房失利的魔咒。他越來越難找到財源拍片,最後一枚籌碼僅剩下ㄧ部大片的額度,因此他找來了所有能找上的名導與明星,希冀能闖出成績,繼續在好萊鎢混飯吃。
追根究柢,製片可能是整個電影幕後團隊之中最無從與藝術兩字扯上關係的人。他們的職份是找錢找人,不能也不該把藝術放在票房之前,因為藝術成就往往是拍給未來的觀眾逐步領受,票房勝敗卻立刻關係到當下的製作團隊能否維生。藝匠型的導演往往厭惡製片業的市儈,視之阻礙,這種心態正是巴瑞李文森在《顛覆瘋雲》企圖逆反的視點,試圖拍出這些藝匠所輕忽的正是現實的代價。
《顛覆瘋雲》劇中,龜毛導演與大牌演員毫不節制得揮霍掉大筆金錢,逼使老製片不得不耗盡殘餘的人脈廣開財路;當片廠裏每個人都視老製片的節儉是種擁權的跋扈時,鮮少有人注意到,製片雖然擁全能主導電影的一切,卻與任何一個工作人員──上至導演下至臨演──都一樣無法控制票房的結果,一樣擁有壓力。當電影藝術家們為了藝術而犧牲的現實代價都扔給製片來承擔時,製片的超然權力也就意味著超然的壓力,因為他的權柄源於對每一個財主負責,這種緊張感絲毫不比其他任何一職要來得高枕無憂。當「再不賣座就完蛋了」這岌岌可危的壓力如同泥沼般如影隨形著眾人,昔日電影殿堂打造的財富與美夢在不知道何時會成為票房毒藥的魔咒下都僅是天邊之雲,這段現實的雲泥之分,正是一個身在好萊鎢體制的電影人在當紅與邊緣間遊蕩的距離。
《顛覆瘋雲》無疑是ㄧ部太容易讓電影人取材的故事,本作在現實中的製片是曾出品了《鬥陣俱樂部》(Fight Club)跟《阿拉斯加之死》(Into the Wild)等作的美國製片人艾爾李特森(Art Linson),他同時也是原作之ㄧ,本片即是改編自他的傳記書籍"What Just Happened: Bitter Hollywood
Tales from the Front Line"而來。李文森跟他搭檔,想要取材是太過容易的ㄧ件事,光是倆人細數合作過的電影種種之花邊,就夠吸引對好萊鎢生態(八掛)好奇的觀眾們一窺。
這也是2013年開始這幾年內幕型電影常見的話題性技巧,《鳥人》也好,《寂寞星圖》也罷,劇中三不五時便會影射ㄧ些明星的名字,暴露ㄧ些名人的醜態,呈現ㄧ些業界的惡俗,藉以滿足觀眾的嗜奇。這種技巧或許不該譴責為媚俗,只該說是可以料想到的操作手法,但《顛覆瘋雲》在這方面點到為止,而且相當有意思的將這種技巧「反向」,反過來演給觀眾看看:為什麼這些電影要這樣演出?製片作為商業票房的風向球,是如何指點了導演與演員們共同操弄這些可能引發話題的手段?
這種側寫直到《百老匯熟男日記》裏,仍佔了短暫的一席:戲中配戴圓框眼鏡的經紀人看著艾爾帕西諾在舞臺上突發性捅了肚子一刀,第一反應不是制止,而是驚艷於即時自殘能是一種炒話題的手段,而快活得微笑。這笑容,活脫脫就是勞勃狄尼洛在戲中那頭心魔的變種。
2.
到了2014年的《百老匯熟男日記》,巴瑞李文森第二次選擇了好萊鎢邊緣人作為故事探討的主軸;這一次,他想談的是演員。
《顛覆瘋雲》找了教父級的演員勞勃狄尼洛演出製片,《百老匯熟男日記》改找了另一個教父艾爾帕西諾來演出演員。這回的模式也與《顛覆瘋雲》酷似:全片改編自菲利浦羅斯(Philip Roth)的小說,艾爾帕西諾讀完原作後很有興趣,便親自購買了版權並找齊人馬,催生了本片的誕生,李文森則在導演之外另外擔綱改編劇本的編劇一職。就像艾爾李特森是《顛覆瘋雲》的製片同時也是原作一樣,艾爾帕西諾對《百老匯熟男日記》的投入以及他從影四十年的演員經歷,都再再達成了戲裏戲外神合的相似處境。
《百老匯熟男日記》的主角是ㄧ個叫西蒙的老演員。他的處境比《顛覆瘋雲》的主角更為激化,也更為邊緣:作為演員,西蒙曾經大紅大紫,直到過了六十歲,除了名氣下滑,西蒙還不知為何「忽地失去了演戲的天賦」,致使他不管怎麼努力都無法演好角色,甚至連對白都記不太熟。這樣的狀況越演越劣,終於在某一天,西蒙在演出話劇《李爾王》的舞臺上恍神而墜臺,送醫治療。自慚的他就此宣布不再演出,閉關宅邸不出。西蒙沒有成婚,沒有子嗣,沒有密友,他唯一與人對話的時間,只有在跟心理醫生定期進行的視訊治療之中。
如果說《顛覆瘋雲》的製片團隊雖然腹背受敵,畢竟尚在好萊鎢的遊戲規則內喘息,《百老匯熟男日記》的主角就是徹底遭到裁判宣告紅牌的棄權玩家,雖與同業仍舊比鄰,卻早已是遭人放逐之身。中幕裏,酒吧的陌生少女認出了西蒙,卻只能擠出「你在我還非常小的時候演得真不錯(You were really great in
this movie that I used to watch when L was really little)」這種傷人的感想,而且還記錯電影的片名那刻,不管西蒙願不願意承認,他不管能不能取回演技,都將是個名符其實的過氣兒。
3.
然而,這樣合作的成果並不亮眼。這個過氣兒的故事,在長達106分鐘的電影裏,顯得非常單薄,而且近乎無可救贖的刻寫,也讓劇情顯得易於預測。
觀眾不需要猜測西蒙何以過氣,因為名氣本就猶如浮萍,浮沉不定。西蒙自始至終都搞不清楚自己為甚麼失去了演戲的才能,我們也推想不到。但顯然有一個答案更可以簡明得說明一切,那就是「老了」。西蒙體衰氣歇,記不了臺詞是因為記憶力退化,臺詞不熟悉自然就演不出好的神韻,自然也就等同沒有天份了。老邁也代表姿色的衰竭,雖然明星(尤其是男明星)中年甚至老年後仍靠韻味廣受愛戴者不少,但邋遢又小家子氣的西蒙顯然沒有這樣優勢;一旦姿色大減,不可能繼續受到歡迎。西蒙的生活被困在電影產業的邊緣,不因別的,就是他成了一個糟老頭,如此罷了。老去這個答案是如此情理之中,卻只有西蒙一人不知所以,就註定了西蒙無可救贖的下場。
但這種悲劇的導向,正是讓全片陷入單薄又單調的主因。我們太容易預測到西蒙不會得到好的結局。西蒙沒有朋友,只有金錢與昔日名氣勉強渡日,這樣的生命經歷養成了他只能靠收買來換取親密的關係(就像他對女友逛街予取予求),凡事只考慮到自己的享受而沒有他人(他對睡了老友的女兒一事只愧疚於讓自己的名聲難堪),這樣一個沒有在年輕時留下真實,如今除了徒留尊嚴外無一可仗的可悲獨居老頭,不會有任何讓生命更好的可能。問題是,《百老匯熟男日記》全片從西蒙住院後的治療療程開始,一路到他與新女友的相遇,最後是他重回舞臺作終…..看似一層又一層情節的推進,實則只是將西蒙這些人格缺失一次又一次重複的刻劃。
西蒙在每個階段都因自己的自以為是而遭人唾棄,卻沒有一絲悔意,在下個階段又重蹈覆轍。本性難移是人之常情,但觀眾其實並不需要電影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點早就知道的道理。從朋友到經紀人,故事中也沒有任何一個環節,試圖安排曙光讓西蒙能夠自救,無人想對西蒙伸出援手,這連帶讓觀眾連期待逆轉情節的希望都沒有,只能看著這個糟老頭一枝獨秀貫穿全劇,想破頭想擠出自己為什麼不受歡迎的答案,卻總在答案呼之欲出(神經病的提醒,女友父母的批評….)時又在腦海拐錯了彎,犯下另一起討罵的行止,過程讓人看了真不耐煩,只想高喊:真是夠了!
4.
一枝獨秀的現象也能從演出上窺見,那就是艾爾帕西諾過於臃腫的存在感。
艾爾帕西諾是個很難融入群戲的演員,氣場太個人了,他自己也知道如此,所以他向來只接獨角戲。但即使如此,我也從沒見過像《百老匯熟男日記》這樣捧他的演出方式。他永遠都被鏡頭與照明燈牢牢捕捉,每一幕每一格都由他當焦點,自白就拍他的嘴,對談只拍他的臉,連拍遠景都要照到他的幾根手指應付一下。艾爾帕西諾在本片已經不只是一位主角,還是一尊龐然的佈景道具,他必須出現在所有的畫面裏,用自身的肢體與法令紋去建立畫面裏的飽滿,卻不是因為自己的演出能量,而是導演刻意的構圖安排。當故事中兩個女同在床鋪上始開雲雨,攝影機竟然連女人的影子都懶得拍,只貪戀得黏在艾爾帕西諾受挫的臉龐(而且還帶著面具)黏完全戲,真教我默默念道:巴瑞李文森,你對艾爾帕西諾的魅力也未免有信心過頭了吧?
與西蒙即艾爾帕西諾的巨大身影相比,其他角色就顯得空泛又道具,戲份無足輕重,又連替畫面和諧的作用都辦不到,更讓全片於戲裏戲外皆「無人對戲」了。唯一勉強能在戲份與戲力上與艾爾帕西諾分庭抗禮的,只有葛莉塔潔薇(Greta Gerwig)飾演的西蒙女友了。她的情史更佔據全片五成的時間,是全戲刻劃得第二飽滿的角色。全劇唯一美妙的一則意象也出於她,就是她在大宅外的泳池游泳的一幕。當她在水裏騁馳自己青春的肉體之際,西蒙則在宅邸愣愣著看,全心憂心泳池加溫的開銷會入不敷出,不願意下池同遊。這一幕漂亮得將老男人慢性掏空自己的一切餵養少女,只為遠觀的心境表達得淋漓盡致,比興得宜。然而即使如此,葛莉塔潔薇終究還是在整體劇本的嚴重偏心下,無力超越角色刻版的女同與戀父情結太多,只能是曙光一瞬的亮點。
5.
這些單薄與臃腫,都讓巴瑞李文森的《百老匯熟男日記》終究成了失敗的嘗試。
不僅戲劇性比《顛覆瘋雲》更為乾澀,西蒙這個邊緣人的主題也沒有打動觀眾的真情。西蒙最後血灑百老匯的絕命演出,看過《鳥人》的觀眾想必相當熟悉。丟開現實中百老匯業界對這些表現的撻伐(在現實中根本不會允許如此),西蒙豁了出去的一擲無法讓人同情,他從虛榮跌落谷底,卻又為了虛榮奮力爬昇,就像這部電影帶給我們的感覺一樣──空虛得令人唏噓。
唉,結果我還是提到《鳥人》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