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5月4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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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郊遊》2013,臺灣

《郊遊》絕對是蔡明亮至今為止最為集大成的作品。

有些藝術家會從日常人的生命中,拍出日常人不看的日常;賈樟柯的《天注定》讓人不忍看,蔡明亮的《郊遊》則讓人不曾看。《郊遊》拍一個遊民帶著兩個孩子,一家三口居無定所得在都市之間一路漫遊。這趟本來畸零的無根之旅,卻逐漸嶄露出了迷離又璀璨的風情。





迷離

以蔡明亮的電影而言,《郊遊》好懂到不可思議的地步。

蔡明亮電影向來是非影迷與影迷都會燙手的一個存在,非影迷忍受不了他的晦澀敘事與長鏡頭的折磨,影迷則對他作品中的符號指涉戰戰兢兢,觀影時總不知道,是自己想太多,還是太少?

《郊遊》則不然,本片的中文片名取作郊遊,英文片名譯作Stray Dogs(流浪犬),其實都是在說一句中文成語:「喪家之犬」!《郊遊》就是一個喪家之犬的故事,電影中純然就是在拍一個中年的遊民,看一個發生了太多故事而不再有故事的男人如何疲於奔命,一家子如何在窮困中依偎;偶爾出現與遊民關係匪淺的女人(由陸弈靜、楊貴媚、陳湘琪三人同時飾演)可能是他的情人,是老婆,是前妻,或著以上皆非,但肯定是他失去了家的原因之一。

沒有對性與愛的深談,沒有對群體生活作出評判,沒有再將抽象概念轉化為電影主軸的乾澀,全然就是談論生活與生命同時的極簡;只有女人出場時,才讓《郊遊》稍有吹起複雜的漣漪,但也已離昔日蔡明亮電影的費解有一大段的距離。透過這一趟遊蕩的旅程,主人翁傾洩悲憫的情懷,關注繁榮下的陰暗,藉以體會到他自己的內在與外在都在邁向荒蕪,找不到值得視為目標的終點。




璀璨

雖然《郊遊》易口得讓人訝異,卻仍保持著蔡明亮作品一貫的豐沛,有著層次井然的意涵與美感。全片對室內構圖的營造,讓整部片的都會角落揮處處都發出一股富麗堂皇的驚人弘幅。

老舊空屋可以被一盞小燈烘托出別有洞天,簡陋小船在一條小河中盪出月湧大江流的氣魄,置於廢棄房樓的夜中石畫,更是不可思議的猶如天宮。這明明是喪家犬流落街頭的一趟苦行,卻拍得像是一隻老狗誤入廟堂,在璀璨中奢持的迷走。

片中這一趟旅程更像一條拉軸,鑲嵌起無數蔡明亮美學的典型:長鏡頭美學、自信的調度、用物件演戲、迷走的都市人、陸弈靜、楊貴媚、陳湘琪…..當然還有最不會少的主角李康生。李康生在片中已經不是在演主角,而是在跟著電影的氣息吐納。他的慢條斯理,形成了電影的節奏;他的臉孔,就是蔡明亮永恆不滅的美學記號。




總匯

這些美學符號的共處,彷彿也重組了諸多蔡明亮作品的面向。

蓬頭垢面的流浪者與把居處的異化在他這幾年的左品都痕跡,流浪者居無定所的構圖美感則混雜著《洞》之中對閉與合概念的詮釋,《臉》麋鹿傍走的流浪意象在本片換成了一隻李康生飾演的老狗,《臉》又與《黑眼圈》聯合起來,將純熟且定型的妖嬈佈景直接影響了本片,塑造出都市色彩與廢屋奇畫。風格沒那麼安靜的《天邊一朵雲》卻置入本片置入得最搶眼,李康生咬爛的這顆高麗菜怎麼看都像當年他嚼脆的那顆西瓜,連影射的花招都大同小異。

蔡明亮曾幾次公開說過,自己將在拍完《郊遊》後息影。本片大總匯的特質,莫非也是隱隱出於他在回顧自己一生創作的意圖?




裝置

《郊遊》曾經入駐北藝美術館,卻不是以電影的身份「播放」,而將全片以長鏡頭為單位打散,各別放在數個螢幕上同步「置放」。

蔡明亮這幾年投入於裝置藝術的創作,他嘗試把《郊遊》與裝置藝術的形式融合,將電影透過剪接與戲院制度建構的連續性拆解,轉而供觀眾理解,並且將每一顆長鏡頭都建構出單一作品水準的飽滿度。

提到長鏡頭,蔡明亮的長鏡頭向來是他最被人提及的技法,錢翔的《迴光奏鳴曲》與趙德胤的《冰毒》更顯然是有意模仿。但錢翔與趙德胤對長鏡頭的使用僅止步於捕捉時間,蔡明亮卻對自己能力的極限更為自負。隨著經驗增長,到了《郊遊》時,他這個導演幾乎掌握了每鏡每幕的一切。當觀眾總以為演員的表情或場地零散的道具只是佈景時,他就偏偏能在長鏡頭內調度這些元素的意義,他能在廁所的小便斗上玩出供觀眾計時的花樣,在吃便當的過程裏拍出一家三口交換主菜時一閃而逝的溫柔神情;本片尾聲那顆近達二十分鐘的鏡頭,更將他對自己的自覺與自信展露殆盡。




之後

《郊遊》這部片將蔡明亮的一切集結起來,呈現了一個沒那麼蔡明亮的風貌。他對自己過去的總結、呈現給觀眾當下的自負,以及嘗試於裝置藝術未來的實驗,通通都能在本片中一窺。

不是每個人都能將蔡明亮的電影視為神品。但我們應該慶幸,藝術人的世界有過他這樣獨一無二的存在,替觀眾捕捉我們習以為常的生活,剝落出生命的探頭,也替電影的技法提供新的可能。



(完) 
2015,03,20 發表於台灣影評人協會(摘錄)
2015,05,07 發表於噗浪
2015,05,07 發表於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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