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覺得,臺灣的國文教育太過隱惡揚善了些。只要是課本選錄課文的作者,我們都通通都神格也風格化。於是乎,課本讀起來沒有人味,也不可愛。
我們在課本上讀不到這些課文作者的缺點。我們不會知道,李白年青時差點因為手賤跟人打架而差點作牢,王陽明曾以賄絡與鞭刑讓自己的作官之路順暢些;我們被允許知道的,只是胡適之大義遭守舊派誣陷,吳濁流風骨遇日本人謗毀的可憐遭遇,錯都不在這些作者,只在時代,我們只被允許同情,不允許撻伐。
其實,何必這麼嚴肅呢?有時候,人性顯露些缺點,反而更像個人。人情味這種東西,比起金窩銀窩,更容易從鼠窩裏散漫出來,雖然不好聞,卻絕對是生機澎拜。如果國文教育真的想照教改嚷嚷得「活潑化」,我們就不該忌諱教些有人味的文章啊。
我試舉一例。杜甫名作如雲,三吏、三別等作多收幾首亦無害,何不在課本上放他寫的《戲為六絕句》?就「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竊攀屈宋宜方駕,恐與齊梁作後塵。」一句,光是這位向來忌諱漫罵的杜工部,難得認真的針對人罵起來,就是難得一見的杜詩。這組聯詩多達六組24句,比《天末憶李白》這種不痛不癢的按讚文8句,足足多了三倍!罵人有時候比讚人好寫也讓人想寫,此詩亦是。
言及唐文,又想到一例。韓愈與柳宗元這倆人,課本寫成了難兄難弟,我却向來覺得他們是龍兄虎弟。因為他們走了屎運,百年後有個瘋狂信徒歐陽修捧上了天,把他們幾篇王道文章《師說》《進學解》捧得天高,韓柳從此為文章正氣的代名詞。柳過得真挺慘就算了,韓愈這個咖跟劉兆玄差不多,右手寫嚴肅文章,左手就不安份了,他寫過傳奇故事《毛穎傳》,用毛筆當主角,弄得大家以為他要轉行去寫小說;寫詩就更別說了,怪字怪句怪獸通通寫,《薦士》那種「孟軻分邪正,眸子看了毛」的句子,不就是拿文章遊戲?在打油哥定打油詩前,韓愈就寫不少。何況韓愈還靠當墓誌寫手大賺特賺,賺了幾棟房子,一個富豪寫手寫這些打油文章,給人的印象可是遠遠不怎麼正氣先生阿。
我高中上國文課,讀杜甫只知《春望》《聞官軍收河南河北》而不知《戲為六絕句》,讀韓愈只知《師說》《進學解》而不知《毛穎傳》《薦士》。教育部與國文老師也就在有限的文學範圍內,給予更有限的文學觀點,於是乎杜甫成了杜聖,韓愈成了韓聖,人人皆聖,文學就真成了聖人工夫。這種課文,要人怎麼讀來有趣?這種觀點,要人怎麼讀來體會?
於是文學就沉默了,國文教育則慢慢死去。偉哉,哀哉。
(完)
2015,01,29 發表於噗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