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1月30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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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一路順風》2016,臺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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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是命運的主人?

有些人能掌握自己的命運,有些人則不行。構成《一路順風》這則故事的倆條主線(車隊)──一邊是納豆(演員與角色同名)與他在路邊招聘的計程車司機許英傑,一邊則是納豆的老大大寶(戴立忍飾演,但片中幾乎沒人叫過他的名字)與司機小吳悄悄尾行納豆──從台北到雲林南下送貨的四人倆車,即人面對命運的倆種不同態度;而這一趟這趟貫徹全劇的「路」,也如眾多以公路為背景的電影所作的處理,成了人生的隱喻。

顯而易見,大寶是自己人生的主人,納豆則是被大寶牢牢掌握人生的卑微人。大寶去一趟異地泰國遭刺都能絕處逢生的霸氣與強運,顯示了他牢牢掌握拳與權,以及自我人生的信心,他上那裡兒都不需要跟任何人報備,他才是指揮所有人的那個人,納豆即是其一。納豆表現上是車程的領頭,實則被大寶近在咫尺的全知電話呼來喚去,他不被允許知道自己要做甚麼,拿甚麼貨找甚麼人作何用途通通不知,唯獨坐甚麼車這種小事才能由自己決定,他受雇於大寶的結果,是大寶都如同上帝一般宰制了納豆,路裏路外都成了他的主人。

這種絕對的宰制被突如其來的倆場意外給逆轉。第一場意外是納豆的接頭也是大寶的老友庹哥被手下窩裡反慘死,納豆被扔在異地而找起醫生,大寶只得暫時放棄尾行轉而追殺細作,納豆獲得短暫的自由,但這並非大寶掌握不了的變數。一夜過去,傷口治了,細作也被處死,大寶準備打電話遙控納豆繼續追錢,第二次意外卻毫無預警降臨,大寶出了車禍,這次翻車便永世不得翻身,不可一世的大寶則慘死路邊。納豆的短暫自由也變成永遠。 



這彷彿是老天開給大寶這個冷笑話專家的另一場天大笑話。毫無關聯的倆場意外,碰巧在同一天內發生,這麼簡單的巧事,就逆轉了倆個人付出一生積累的事業與努力。儘管片名便已透露了命運的這種難測與滑稽。

「一路順風!」在故事的開頭,司機小吳用這句話替大寶送風,大寶困惑,為什麼不是講「下次再見」?在故事的結尾,小吳解釋道他根本沒想這麼多,就是順口亂講,如果大寶在意,以後他都講「下次再見」,豈料這一開口,倆人就真的往陰間「一路順風」了──這種名不符實的矛盾(以順風告別的旅程就不再順風,以再見告別的旅程再也不見)正如同人生際遇的反覆無常,背後根本沒有任何邏輯可言,好運與厄運隨時想來就來,窩囊如納豆得意如大寶都一樣,再怎麼疑神疑鬼掌握全局,都猜不透握不住下一刻遭遇的聯繫。大寶也讓觀眾首次察覺,自己都不過是不知何在卻無所不在的天意手下的卒子與棋子,天意才是最強的命運掌舵人。

未來難測,路程難行,沒有人能永遠順風,沒有人能保證下次再見,人做甚麼都逃不開天意…….正當故事朝向宿命論的氛圍前去之際,第三位角色許英傑與他的車,卻提供觀眾另一種解讀的可能。



正如「路」隱喻了人生,「車」則隱喻了人。納豆與許英傑的計程車,大寶與小吳的小客車,都各自與他們的處世互為物象,息息相關。

計程車司機許英傑(許冠文飾演,名字刻意開了演員三兄弟的玩笑)是納豆在被大寶左右的人生中唯一一次屬於自己的選擇,一如納豆是被大寶掌握,許英傑是在1990年代香港回歸的國族大局(此事暗示得頗隱諱)下懵懵懂懂從香港跑來臺打拼,是另一個被巨大且個人無法掌握的人為命運左右的卑微人。他靠開計程車打拼,而這輛車則成了他一生的縮影,他努力、自律,但也僅只於此,二十年的打拼養活了一口家,卻沒獲得家人的尊重。

這些人生軌跡都反應在許英傑的車子外觀上。這台小黃車亦是車齡二十,保養得當乾淨體面,但掩蓋不了款式的老氣,與計程車本質上就是提供過客來來去去,除了金錢交易外再無其他情感聯繫的存在。許英傑沒有抱怨,計程車也不會因為抱怨就變成豪華小客車,但卑微下的委屈卻持續在累積。納豆默默將這些都看在眼裡。

納豆是全劇唯一一位沒有專屬車輛代步的男人,因為運貨工作得避人耳目,更因為他的人生就是在沒有自我、不停成為他人生命的過客的這種方式在生活。他沒有像樣的父親也沒有像樣的老闆,更不可能如大寶能雇聘一位專屬司機,開一台只供自己來去自如掌控手下的黑頭車(大寶對自我命運的主宰在這個隱喻上再次可見)。但這些遭遇並未掩蓋納豆天性的溫柔,在他看見許英傑因為自己的蠢主意而包了上萬塊紅包把自己「贖」出路邊時,便不經意透露事成後會出錢;在他倆被關在後車廂,他默默聽著許英傑既像抱怨也像遺言的,自己去年被家人遺棄在鼎泰豐的悲劇(據導演自言,這是他坐計程車聽過的真人真事,也是劇本的靈感來源之一),他沒回嘴卻記在心裡,才有了結局的那一袋小籠包贈禮。這倆個窄路相逢的卑微人,便在這種互相觀察、相互患難的氣氛中,醞釀出難兄難弟的超齡默契。

《一路順風》全劇最魔幻也最神秘的一件事,也就在納豆與許英傑告別再相逢的夜晚時刻催出:在電影的收尾,凌晨時分的雲林地區,主角納豆找到一臺停在路邊的機車,這臺車不僅能開、有油,還能讓沒有鑰匙的他無阻開上路。靠著這輛撿到的車,納豆才完成了他的任務,迎向結局。這件事情比全面前面發生的任何一場巧合都還要巧,突兀到令人費解的地步,彷彿編劇為了偷懶而替故事開了後門;然而,若「車」即「人」的象徵寓意能通,這輛天外飛來一筆的神祕機車的真面目,便不言自明。

這一幕絕對超現實的巧事,也只能以最天馬行空的方式解釋,即這輛車是許英傑「靈魂出竅」成的精──這輛車的真面目便是許英傑。精準來說,是許英傑的另一個化身。若說計程車是許英傑為了擔負家計而自我期許的樣貌,希冀自己是一輛可以載人、可靠也可觀的大物,但當他作為一個單純的自己時,他就只是個放不下他人、善良而不計付出的老好人。事實上,故事早已明白顯示,儘管納豆一直抱怨許英傑哄抬車價又餿主意連連,但身無分文的納豆其實並未出過一毛錢也沒開過一次車,這一路旅途中花錢花精力在替納豆打點的都是許英傑,不只因為他是客人,也因為是友人。這輛停在路邊、供納豆無條件使用的機車,正正便是許英傑在這趟旅程中扮演的實質角色,也是他與納豆關係的縮影。這也莫怪乎當納豆找到機車時,許英傑在計程車內睡著大覺;當納豆開著另一輛車返回他才醒來,機車卻就此憑空消失了。


在旅途的終點,納豆終於有了一臺自己的車,上頭載滿了鈔票。他沒有像殺了老大的細作開著這輛車遠走高飛,反而回頭找被拋在原地的許英傑,帶著他念茲在茲的小籠包一起吃喝,倆人的牽絆在這一刻展現無疑。

就在結局這一刻,觀眾才得以察覺,原來《一路順風》包藏在層層的反高潮、大逆轉、怪意外與出乎意料下的主旨,竟是一道近乎古板的古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何以善有善報?當厲害的大寶輕易將十幾年的老友庹哥被殺的慘劇拋在腦後,準備與殺人兇手「在商言商」,他就意外出了車禍慘死路旁;孱弱的納豆堅持對萍水相逢認識不到二十四小時的路人許英傑放在心上,即便一度遭到遺棄也不忘回頭,他就意外得到大筆鈔票與離開老大掌握的自由。老天為了幫助納豆可以找到自己(的車),竟不惜讓許英傑的靈魂出竅,化身為另一輛機車,祝他完成使命;「人有甚麼過去都沒關係,重點是,要做好人嘛」許英傑在白天的順口一溜,彷彿上達了天聽。

這個結局是如此傳統且道德,更與前半段的意外、混亂、滑稽與血腥大相逕庭,成了全片的最大優點也是最大缺點。畢竟,為了達成這種從亂到工的收束,故事過程發生的意外實在太多,而且常有著雜亂無章甚至想到哪拍到哪的窘態(例如完全像是炫耀攝影技巧放進去的空拍與雁行),甚至根本沒在思考細節的粗魯(例如活活連頭鋸斷安全帽一幕,帽內都吸血水吸到變紅了,當事人流的血卻跟小擦傷沒兩樣),讓電影的主旨顯得曖昧而不明;畢竟,敘事與現實不同,現實可以極盡浮誇,敘事卻得對說服觀眾的責任負責。然而這一場比玩笑更像玩笑的收束,老天爺這個拼命向大寶開著「一路不順風」、「下次不再見」的大玩笑的存在竟然是個有德有品的大清官、黑幫社會你吃我我吃你的最後贏家竟是一個不懂算計的老實人、《一路順風》這一部強調命運多變、人世難料的故事,竟然以善有善報、天理昭彰的寓意作為其結局。對戲外的觀眾而言,恐怕這才是超越了任何的情節轉折,是這場觀影旅途最意外的一場大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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