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30日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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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記憶傳承人:極樂謊言》(The Giver)
語言:英語
上映日期:2014
導演:菲利普諾斯(Phillip Noyce )
編劇:羅伯魏德(Robert B. Weide )


剪影

非常精彩的電影。
原作立意的超然出色,只要電影能傳達出來,想必就足夠震驚許多未見原作的影迷。而電影也恰如其分的作到了。

台灣翻譯的片名《記憶傳承人:極樂謊言》,貼上的副標「極樂謊言」,顯已是片商在暗示觀眾本片隱含的「騙」局。
尚未觀賞的觀眾,進場前納悶的可能是:誰騙了誰,又為了甚麼而騙?
看完全片的觀眾,接收到的回答可能是:政府騙了人民,為了維持秩序與規矩而騙。
這是對的,但也沒那麼對。

《記憶傳承人》之中,政府騙人的形式,是人類史上最徹底的一種方式。
在這種形式中,人民不僅不會知道自己被騙了,更不會思考騙的本質;也因為如此,人民甚至會將自行維護這個謊言,有如魯迅筆下替清末主子捍衛奴隸制度的迂僕,與之持續。
作到這種程度時,謊言就不是謊言,而是新的真實;這層新的真實成了天羅地網,將人性的可能性從種子萌芽前就拔除。
這種形式在歷史上屢見不鮮。
這種形式的叫作:「無知」。
人類該不該無知
這是《記憶傳承人》核心討論的命題。
若傳承人代表了人類文化中「知」的傳火者,首席長老們就象徵了人類文化中「無知」的擁護者。
傳承人與長老們的終於破局,也自是知與不知想當然爾的永恆爭論。


記憶傳承人與繼承人

記憶,記憶繼承人與「知」

在記憶傳承人的世界,所有人都過著他們理所當然認為的生活。上學,工作,跟朋友相處,建構家庭,找尋快樂,理性思考。這一切在小說(電影)中理所當然的鋪陳,這些都切近著讀者(觀眾)的生活。
主角喬納思也是其中的一員,直到他被分配了記憶繼承人的位置,開始接收記憶為止。
第一次,他得到「雪」的記憶,才知道有一種東西叫作氣候,可以令世界變冷變熱。
第二次,他得到「紅色」的記憶,才知道有一種東西叫作顏色,萬物都有專屬的顏色。
第三次,他得到「音樂」的記憶,才知道過去有一種東西叫作音樂,原來宇宙中有不同於朗讀的聲色。
第四次,他得到「戰爭」的記憶,才知道過去有一種東西叫作惡意,人類曾經為了生存可以殘殺彼此.....
每一回獲得記憶,驚奇了喬納恩也驚奇了觀眾。喬納恩發現了曾有過這麼一些人性,我們觀眾卻發覺了在那個烏托邦的世界,竟然沒有這些我們視為理所當然的元素。

我最喜歡的小說橋段,便是喬納恩獲得了「顏色」的記憶隔天去工作的一幕。他面露難色,不解的跟老繼承人訴說煩惱,他完全不能想像以前的自己怎麼選擇出門的衣物。他道:「如果我每天早上都要從紅夾克跟藍夾克中選一件,那要花多少時間阿!」
這麼一件我們習以為常的小事情,在他看來卻是嚴肅又空前的抉擇。
喬納恩的工作僅僅是取得記憶,但取得記憶的影響,令他的生活卻從此完全不同。
他看得到顏色,聽得到音樂,嘗過了美食,觸摸了寵物,體驗了昔日世界各地的異國風情與奇人奇事.....後,喬納恩再也無法回到過去的自己。記憶成了他腦內的革命,促使他的眼睛打開,活入了另一個世界。喬納恩的不滿,反思,感嘆,也都出於這腦與眼的變化。
這就是「知」的力量。

「知」是《記憶傳承人》反烏托邦的核心價值。
在傳承人看來,「知」並不只是瞭解(understand)的知識,更是感受(feel)的知性。讀書可以增加知性,旅行可以增加知性,學習技藝可以增加知性,欣賞藝術可以增加知性,而我們生活中的喜怒哀樂當然更是知性的泉源,感受的寶庫。有了溫熱的悲秋傷春之感,人類才能超越冰冷的詞彙與職責,找到另一個看待全世界的廣角,近而最終看見自己的真實。
我每週都會上畫室學素描。當我開始入門,連畫架正反都看不出來時,我問老師:怎樣才能把畫練好?畫室的老師回答我:「畫畫練的不是手,是眼跟腦。」
我驚到了。這正與我長久以來閱讀與寫作的經驗不謀而合。
我自己讀了個人文理論的學科(中文系),學了點畫,加上自己私下小小的閱讀興趣,讓我理解到了:大學殿堂中的理性架構,跟藝術畫室內的感性習畫,對一個人類的變化並無不同,皆是在默化人類靈魂深處的真善美聖,啟蒙人去看到以前看不到的,思考以前想不出的;當我們看到又想到後,該如何面對截然不同的世界,作出新的選擇的一瞬,便是靈魂昇華的一刻。
人文素養,就是這麼回事。
《記憶傳承人》對於記憶的態度也是這麼回事。


首席長老

秩序,首席長老們與「無知」

首席長老們的愚民「無知」政策,不惜用超科技的方法讓世界連顏色與天氣都被拔除,背後的心態是當權者亙古以來對「知」的恐懼。
「知」是重看世界,反思宇宙的力量。但這樣一股力量卻是難受控制的。
在故事中,老繼承人的「戰爭」記憶逼使上一任繼承人抓狂,更久以前的人類時代也因不明的原因毀滅了整個地球的環境。
在現實世界中,有知性的人則往往會做出極端脫軌的舉止。擁有三代遺產的孟子替反帝制開了先聲,精熟傳統典籍的尼采則替歐陸人的至上論提供了註腳。
這不僅是個善惡得觀念,也關係到我們如何定義善與惡的本質。擁有了知性後,我們會質疑世界,提出自己的解答。要之變好,要之變糟,皆非一時半載能明;就像有誰,知道林飛帆的攻佔立法院之舉在未來會如何定義?
善惡的蓋棺論定是永恆的命題。然而百年頓盡,「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式的遙遠定論,卻非當下的社會秩序所能完全見容。
一個社會能容許出幾個林飛帆?
如果每一天都有一位臨非凡占領立法院,政府機構要如何運作?
林飛帆可能是對的,台灣社會需要的是他所闡敘之藥方。但如果未來發現他錯了呢?
首席長老們的恐懼,正出於此。
記憶傳承人就是過去所有偉人與惡魔的集合體--知性可以令人類進步飛耀,亦可以令人類墮落倒退。「我行我法我追索,不野不文不逐流」的境地,雖令個人能得稽康阮籍式的暢世,卻是對集體禮教社會的最大叛逆,難以管理,無從合群。
問題是:人類,應該要容許有錯有對的未來可能,亦或保持不對不錯的現況安穩?
首席長老們站的立場是選擇了後者。因為他們相信:人性作不出自私以外的好選擇。
記憶就是過去的知性,知性就是人文素養的養成。在《記憶傳承人》中,首席長老這些當權者無所不用其極想撲滅掉逃難的記憶傳承人,其實也就代表了秩序者對於記憶,以及人文素養的恐懼。
所以,他們拔除了世界上一切可能造成求知慾望的知識與藝術的可能。
透過超級科技,最徹底的毀滅了人類的昔日,從顏色到節奏,從遠行的權利到家庭的場所,通通都交由了當權者的政府去定義。
這個烏托邦中還是存在有記憶,但便是統一管理,交由記憶繼承人傳承,以供當長老們發生無法解決的事情時可以諮商傳承人。
碩大之邦唯一人傳,這種落差,正顯示了這烏托邦的創見者也深知了「無知」會失去創造未來的能力,而不得不繼續在最小限度下保留「知」者的空間,動機出於對烏托邦秩序永續的期盼。

在烏托邦中居住的無知者們

「無知」不代表「為惡」,只是「不知善惡」。這是長老們背後的理論根據。
喬納恩的父親可以每天手刃嬰兒,卻絲毫沒有罪惡感。因從來不知道罪惡為何物,何來感覺罪惡感?
喬納恩的母親可以輕易告發親子,毫無親情包庇可談。因從來不知道親情為何物,何來想過要包庇?
這是最恐怖的一種狀態:你以為你有在思考,你有在感覺,其實你沒有。
你的「思考」「感覺」都是被當權者,某些你不認識的陌生人所定義。
你以為人生最大的快樂就是騎騎腳踏車,從來不知道還有騎雪橇的選項,因為你無知。
你以為人生最大的抉擇就是成年選工作,從來不知道還有搞革命的選項,因為你無知。

《記憶傳承人》顯而易見是個反烏托邦(Dystopia)的故事。
反烏托邦系的故事多半都是科幻小說,故事皆在訴說一種社會,一種文化上的荒謬:烏托邦是種傳說中的理想國,然而理想國會用甚麼樣的形式才能超於現實?如果出了差錯,人類會作困甚麼樣的愁城?就像《美麗新世界》中以優生學配種取代自然婚姻的後工業社會,又像《1984》假想了世界只剩三大強國彼此靠跟彼此戰爭來保持底層人民「產值」的階級社會,當然也不能忘了正夯著的《飢餓遊戲》《分歧者》系列可笑的全國青年淘汰賽與職業分配......諸如此類。乍聽之下完美無缺的體制,實際上卻是犧牲了隱性的人性換來規則的安穩。
反烏托邦小說既是作家憑藉想像力奔騰且虛構的紙上雕樓,卻也是作者意在言外針諷現代社會的先知號角。《美麗新世界》書中假設的二十六世紀,全球奉福特汽車創始日為曆法開始,令「工業社會」的福特取代了「傳統社會」的基督,這當然是針對了作者赫胥黎,一個二十世紀人,所憂慮的一種隱憂,害怕未來會變成如此的一股恐懼。
而,《記憶傳承人》建構了有史以來最徹底的烏托邦之一:「無知者烏托邦」。
無知不是導人為惡,而是令人無所知道甚麼是惡。沒有足夠的數據判斷,一個人類的人性甚至沒有沃土可以發展出他獨到的人格。
當整個社會都是出於無知於惡,集體沒有人格時,這樣的社會就完成了變相的秩序,完美的無知者烏托邦於焉成形。

九把刀寫過一篇短篇小說《機構》。
內容是這樣的:猶太科學家克隆了很多希特勒複製人(驚),從嬰兒期豢養到成年,安排他們在與世獨立的機構,一人ㄧ房,老死不相往來。希特勒們終生都在房間內接受一種「反希特勒教育」,他們從小就不停的練習如何反駁希特勒與納粹的理論,直到自己也相信這個從沒見過也沒發現自己就是的德國暴君是自己的仇人後,猶太科學家便放出他們,讓他們照鏡子,揭櫫自己是甚麼人。
這個小說的主旨是獵奇感,但小說中這種機構教育的諷刺性,其實跟《記憶傳承人》的愚民方式不謀而合。從未知道自己有變成希特勒的可能,一再接受自己討厭希特勒,最後失去了人格中最徹底的獨立處,反過來否定本該是自己作的決定。這是「無知」另一種無害卻毀人靈性致身的恐怖。

從無知到知世,少年得到了名為成長的洗禮。

說了這麼多,回到一開始:人類該不該無知?
作者化身為喬納恩,正面迎擊,逃出了烏托邦。
這是他的選擇,比起安全,他更渴望自由,即使自由包含了風險,仍毅然決然的衝破了大眾的限制。

而,我會說:人類不該無知,但人類社會中,有種種像是首席長老或是猶太機構的組織,無形中正在誘引我們朝向成為無知者的道路墮落。
尤其是--雖然我知道作者不是想如此影設--身處台灣島,想當一個獨立思考的人,有時並不是那麼容易。
眼尖的觀眾可能有注意到,《記憶傳承人》的世界還是有理工學者,可見長老們並不是全然的禁止知識流通。他們只禁止那些影響人類最深卻無形於物質發展的記憶。例如人文學科,藝術,以及旅行的權利。
而,在台灣,習這三者的人,恐怕是不會比電影中被人無法理解,敬而遠之,身居邊疆,社會流放的「傳承人」,社會觀感要好上多少。何況傳承人姑且還是共產體系下的高幹,資本社會下的傳承人,恐怕只得自求多福了。


小說原作

最後,身為書迷,是一定要推薦一下原作的啦!
原作超神,我能看了十幾年後還記得每個環節一定要去過目阿!
不管電影跟小說,讀者皆不該細看人物的發展。傳承人與傳承人候補的冒險,目的僅在軸射出作者所要建構的奇地「沒有記憶的烏托邦」電影劇本加添潤色的新人物新戲份,也只是畫蛇添足,儘管首席法官由影后梅莉史崔普詮釋,還多了兩位新生代玩伴,但他們除了唱唱黑臉高喊自由不可取外,必要性不值得咀嚼再三。反烏托邦故事本就不重人物與情節的高潮迭起,若是太過去細看,只會成了見樹不見林。



(完)
2014,08,30 發表於噗浪
2014,08,30 發表於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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