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19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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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阿基里斯與龜》(アキレスと亀)
語言:日本語
上映日期:2008
導演:北野武
編劇:北野武
剪影

雖然覺得《阿基里斯與龜》(アキレスと亀)是個很棒的電影,但我不會推薦給所有人看這部片。
多數人可能不大看得懂,這部電影是給特定族群看的。
情節的諷刺尖銳皆「客製化」,狠刺向我這種心中有「創作夢」的觀眾之軟肋;連導演北野武自己都跳了下去演,罵了任職創作產業三十餘年的自己一輪。
藝術,究竟是不是一場人生的騙局嗎?
萬萬無解!

片中提了個Zeno的悖論:賽跑手阿基里斯不停追逐烏龜,卻永遠無法抵達烏龜所在。 
主角真知壽從小愛畫,中年上美專,晚年全職作畫,通通都在搞藝術,卻終生沒賣出過一幅畫;當年過花甲,真知壽的人生也算完了,甚麼都沒留下。 
真知壽是個藝術界的阿基里斯,沒有追到他的烏龜。 

烏龜在電影中是象徵甚麼?想聊聊我思考的幾種可能。 
   
一, 烏龜是「財富」
真知壽從沒賣出過畫,畫廊老闆從沒認真搭理他親手畫的作品,只會指手劃腳;然而,真知壽小時候意外移失的比目魚畫,卻在三十年載後,以無名畫師身分登上高級殿堂。 
塑造藝術的,究竟是藝術家,亦或包裝藝術家的商人?凌駕於產品設計與廣告行銷之上的畫家畫商關係,《阿基里斯與龜》在此之中矛盾呈現。 
   
二, 烏龜是「運氣」 
真知壽在後期為了出名,只得被畫廊老闆指指點點,流行甚麼就畫甚麼。藝術家需要時機來成名,然而藝術家作為領先時代的價值者,只有認定時代該迎合他們的虛榮創作者,方能放心創作;妥協於當下的,那種不知道時代會晚來還早來的掙扎,非常可怕。 
掙扎為了成名,美專的同學願意開車撞上畫布潑墨,搞死同學。是名氣乎?是虛榮乎?藝術家難談阿睹物,卻常急於名氣,因為名氣就是遺留後世的佳談資料,說直接點也是生財工具。畢卡索的畫到晚年夠賣,只要掛他名字就賣,連張大千被掛過中國畢卡索這種洋人給的蠢綽號也流行一時。 
誰說藝術家不貪求?《阿基里斯與龜》說了:貪的不同而已。 
   
三, 烏龜是「個人風格」
《阿基里斯與龜》有個彩蛋,真知壽的畫都是跟著現代美術史演變的:他童年的老師學後印象,師馬蒂斯;中年的作品正是畢卡索高地崛起的立體派;美校畢業跑去美國大紅的現代行為藝術家影射日本人篠原有司男(紀錄片《小可愛與拳擊手》那位老兄);之後的作品陸陸續續是安迪沃荷以降的模仿品。 
真知壽模仿大師,都晚人一步,他沒有屬於自己的創意;他真正依照本性畫的童年畫,都不在自己手頭上了(諷刺的是都賣得出去)。在其他職業中,創新或許能讓你脫穎而出;但在藝術這圈子,創新是職業最基本的要求,每個藝術家都是為了創新而創新,沒人敢當第二,因為第二等同沒有。《阿基里斯與龜》悲劇性,在真知壽入錯行的困境中,體現出來。 
   
四, 烏龜是「天份」
這是最殘忍無情的一隻烏龜。藝術家,不是人人能當。 
沒天分就沒個人風格。沒天分難有運氣。沒天分更不可能有財富。在創新的領域,第一個做的是天才,第二個做的是庸才,第三個....抱歉,沒有第三個,第三個早就餓死或轉行。 
真知壽的畫曾被一個畫家稱讚過--那是他爸爸資助的畫家。這個稱讚,究竟在真知壽選擇職涯的決定中佔了多少份量,不是外人能參透的。然而一個御用畫家對老闆兒子的稱讚,能信幾分呢?這也很現實。待真知壽出了社會,念了美專,跟藝術青年並列時,殘酷事實會浮現水面;只是浮出來的不是勸告,而是屍體。真知壽的美專同學,在認知到自己可能沒有天分的那瞬間,憤而從天橋一躍而下。真知壽目瞪著。 
關東煮的老闆曰:「藝術只是一場騙局。在非洲的飢餓孩童面前,要他選畢卡索還是飯糰,怎樣都是選飯糰。」 
(這句話頗似沙特小說論的變種,只是不確定是否出處如此) 
如果藝術真是有天分者給的騙局,真知壽就是被騙了一輩子的小丑。 
沒人敢跟他說他沒天分,甚至連北野武也不敢。是的,北野武在這方面留了餘地。《阿基里斯與龜》中,你何曾看過有角色批評真知壽沒有天分?連女兒也沒有,她對老爸讓自己做妓女一事耿耿於懷,卻也不罵老爸的作畫。只是沒人提到,有時反而是慢性的折磨。 
(真知壽結局選擇的自殺式創作,究竟是跟他同學一樣領悟自己沒有天分而欲自殘,還是只是巧合?其實我是看不懂這兒的) 
   
這四種烏龜,講白了很難堪,真知壽一樣都沒有追到。 
財富也好,運氣也好,個人風格也好,天份也好--真知壽甚麼都沒證明,荒唐了一生。 
好險,他有個愛自己愛得至深的老婆,聖母到原諒自己在女兒屍體上化妝,領回了殘障老年又無成的自己。最後,老婆買下了真知壽的二十萬元鐵罐,成了他人生中唯一一個買家。了解自己的同好,最終才是能拯救藝術家的人,甚至凌駕於眼前的烏龜之上。 
然而,有多少阿基里斯願意停下腳步止住追逐烏龜的行蹤? 
又有多少阿基里斯身旁有這樣的好老婆呢? 
喜劇的收場,是導演給了觀影觀眾代入而不至崩潰的最後一點界線,亦或太同情自己也像真知壽,所以收手了些呢?....北野大爺的想法直得玩味阿。 
   
自編自導自演本片的北野武(左)
既然說到導演北野武了,再談談戲外吧。 
他老兄根本就是現實世界(日本影壇)的阿基里斯阿。阿基里斯有沒有追到烏龜的那一天?是一回事;又,追到了以後,要是又被烏龜超越了,該怎麼辦呢?又是一回事。 
江郎終才盡是創作者最深的憂慮,從未被肯定則是創作者至深的焦慮。北野武把戲外的憂慮捻來,轉化成了戲內的焦慮。 

手塚治蟲曾說過一個故事: 
他讀小學時,老師有次規定每個人要交一篇作文,題目自訂,隔週上交。他有個朋友,一週內怎樣都苦想不出作文的題目,更不提寫出文章。最後。他豁出去。 
作業繳交當天,每個小朋友都寫家人或昆蟲,只有手塚的朋友交了這麼一篇作文,標題是《為什麼我寫不出作文》。原來手塚這位朋友,盡把他七天內如何痛苦思考題目,為什麼想到的題目都不能用,又為什麼寫出來都很糟糕的過程,寫成了作文。成績最後如何,手種沒有提到;但他說,他很佩服這位朋友,他認為那是所有人之中,最像是個創作的一篇寫作了。 
如果手塚多活些日子,他看到北野武在2007,2008年各自推出了《導演萬歲》 (監督・ばんざい!)與《阿基里斯與龜》兩部電影,恐怕也會感受到類似的評價。 
前者,是關於過氣導演苦心想再拍出個好電影,後者,是關於無名畫家終生賣不出著作......顯而易見,兩者異曲同工。對評論家而言,這巧合也神合了北野武當時面臨創作瓶頸的窘態,連帶觀眾也不得不去猜忌,過氣導演與無名畫家的背後,即溶了多少分北野武這個導演兼演員的自我投射。 
事實到底是不是如此? 
是北野武把焦慮搬上了大螢幕,祈求影展評審與全球觀眾給他解答? 
亦或僅是北野武信手拈來創作者的題材,嘗試突破? 
讀者是自由的,所以也沒個準;若從《導演萬歲》與《阿基里斯與龜》賞片過程中就堅持「這就是北野武啦!」的觀眾,也不坊看看還是持續有新片的現實北野武,自己瞧瞧到底是真正才盡,亦或僅屬虛構。 
 
藝術的終局

回到最初的隱喻吧。 
阿基里斯在故事中追不上烏龜,但我們都知道:最後阿基里斯總有追到的那天。 
真知壽在結局之後會不會故態復萌,繼續作畫? 
北野武在未來會不會持續食言,繼續拍片? 
看著這部片膽戰心驚的觀眾,在賞畢後會不會死不信邪,繼續投入讓自己追逐烏龜的旅程? 
只要相信這個寓言中追到烏龜可能的人還在,世界上的阿基里斯,仍舊會前仆後繼的繼續奔跑著吧。 

真是個無比勵志,又無比惡意的騙局,不是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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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8,19 發表於豆瓣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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