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8月5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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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三人行》2016,香港





談《三人行》之前,先談談巧合。

「巧合」是個很有意思的字眼。拆開來看,「巧」是偶然、僥倖、好運與衰運,「合」則有收攏、結束、結局的意涵;兩個字結合在一起,恰好就是任何好劇本以至於好故事成立的不二心法。

「巧」之於創作,就是設計、就是刻意,也是畫龍點睛的目的。巧用得好,就能畫龍點睛。然而觀眾的心是矛盾的,太多巧遇與巧事的情節會讓電影顯得太過刻意,更會讓人疲乏甚至反感。這時就需要「合」,一個能把依序出現的一切巧事收束在一塊兒,並且自圓其說的結論與結局。

1920年代,棍棒喜劇(Slapstick)崛起,卓別林、巴特基頓等名家的輩出更讓棍棒喜劇風靡全球。棍棒喜劇的故事靠的就是「巧」,在不長的片長中極盡巧思,打造熱鬧的基底。巴特基頓拍於1921年的的名作《不幸》(Hard Luck),可謂此類典型:故事中,一個小夥子運氣極差,失了工作丟了家於是想自殺,卻怎麼自殺都殺不成:樹枝太壯、臥軌火車停駛、還把喝毒搞成喝酒,喝醉的他口快替動物園去抓穿山甲,抓著抓著遇上狩獵俱樂部就跟去打了獵,打獵打到一半又變成與壞人角力……動作緊湊、表演精湛,要說巧,這也夠巧了。

但,然後呢?巧事過多,故事就收不回來了。小夥子不可能同時當獵人又當動物狩獵員又自殺,於是電影最後一分鐘,小夥子在俱樂部裏跳水,突然就跳到了地球的另一端中國(你沒看錯,真的這樣演),結局就是一張小夥子半年後帶著中國老婆小孩回家的照片,把前面所有劇情都當空氣…….巧到這模樣,故事也完了。

所以,最好的故事劇本都離不開「巧」,也離不開「合」,唯有巧合相生,才能化腐朽為神奇。


有巧就有合,有合更能巧──巧與合出現的時機也是拿捏的重點。巧事必然得與最後的結局有關,不然就得之於戲劇的張力有益。倆者合得漂亮,即便前提再牽強,設定再奇幻,都能點石成金,讓電影層次再上層樓。

例如:兩個武林高手約好對決,敵人卻恰好在開打前瞎掉,架打不成,想看打戲的觀眾就掃興了,但若一個好人主角在開打前瞎掉,就有意思了──這就是電影《柔道龍虎榜》,敘述一個柔道高手因為眼疾意外失去目標,在歌舞廳墮落與重回柔道道館間猶豫掙扎的艱難人生。

例如:一位美貌女子成日在街上徘徊,分別吸引了四位性格各異的怪胎男兒為她傾倒,然後吃足苦頭,原來女子是一位有錢有勢的跋扈富豪的情婦,市井小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但就是這麼剛好,這四個男兒不僅彼此認識,還是黑社會小有名氣的職業扒手──這就是電影《文雀》的故事,敘述一群盜亦有道的香港扒手以剃刀般的身手遊走複雜江湖的奇特小品。

例如:在香港街頭的某一晚,機動警察部隊為了包庇掉槍的同事開始一連串對白道黑道施壓的犯罪行動,得聞此事的CID警員不願坐看警察知法犯法,眼看兩方就要衝突,突然掉的槍就找著了,於是這一晚的犯罪行為又再度隱藏於文書資料之下──這就是電影《PTU》的故事掉槍失而復得是個偶然,但因為這樁偶然而短暫牽引出社會下的種種醜態,才是故事真正想展現的惡貌。

又例如:一個有陰陽眼的落俗和尚與一個女警搭檔辦案,沿路遭逢皆是奇人奇案,陌生華裔女子第一次碰上印度兇手就鐵了心要幫他偷渡、殺人兇手隱遁深山孤處數十載卻總能不被找著、甚至和尚與女警在脫衣舞廳的相遇都很離奇;直到真相揭曉,原來一切背後都有因果,是前世今生的神奇力量在冥冥推展了這一切──這就是電影《大隻佬》的故事,以佛理結合警匪元素的怪片,取下該年香港金像獎的最佳電影、編劇、男主角三項大獎。

假使你同意這點,亦或你不同意,但看過且認同《柔道龍虎榜》、《文雀》、《PTU》、《大隻佬》這些電影的有趣──那麼,恐怕你要尷尬了。因為,曾經出品以上四部電影、曾以坐擁香港最好的編劇團隊聞名、曾比多數同行都更能掌握巧合拿捏的銀河映像電影公司,他們今年推陳的重點新片《三人行》,卻正正是一部有巧無合,進而荒腔難解的尷尬之作。


《三人行》的故事核心相當簡單,從人物設置到背景前提,都是銀河映像最擅拍的劇種:懸疑戲碼。故事敘述一家坐落於香港的維多利亞醫院收容了一位搶劫重犯張禮信,準備對腦部中槍的他開刀救援,不料遭到拒絕,只得安置他在病房短期觀察,與一位香港警察偉樂與一位大陸移民醫生佟倩陪同觀察。犯人打著心思準備逃脫,其他倆人則也並非善類,警察想逮捕他卻又欲作假證替同袍脫罪,醫生則亟於替犯人動刀證明自己的專業,三想的三人各懷鬼胎,彼此展開了一場口角與鬥技….. 「這是一齣密室逃脫」編劇領頭游乃海如此道。

然而,這齣懸疑劇的巧事之多,破綻之頻,幾近恆河沙數,朝觀眾紛至沓來。

其中最大的癥結枝葉,又以犯人禮信的神棍逃脫行為甚。在警匪醫構成的三人中,匪犯禮信是最關鍵的機微,因犯人禮信的逃脫計劃貫穿了全劇的中心。從對白到情節,全片顯然想就這個囉嗦的被捕者上引日內瓦條約下談羅素手札記的博學,來塑造其成一個桀驁而從容的智慧犯,在一身癱瘓的前提下只依靠思度弘遠的話術與智慧來完成逃脫偉業。

但他這場逃脫計劃別說智慧了,簡直是漏洞百出,反倒是神運連連。

他想打假信號聯繫院外同伴,然後「恰好」就有個值班醫生不顧警方兇顏也不顧大眾治安衝上打他的手機;他得保持清醒以免遭到準備警方暗算,於是就「恰好」在醫生準備灌他迷藥的時刻有所準備,毫無任何預兆;他想拿到解開手銬的手匙,就這麼「恰好」有個長年住院能自由走動的老精神病住在臨床「恰好」願意聽他指使,然後「恰好」在下樓放風的時間「恰好」見著了一個蠢警察掉落的手匙(還剛好是自己的!),然後在一個「恰好」整間病房都是人卻就是沒人轉過頭來的時刻把東西掉滿地,讓犯人在一個「恰好」滾進床旁而非滾向護理師櫃台的角度把手匙拿走,然後在一個警察不忌諱開槍幹掉自己的前提下守在自己旁邊的警察「恰好」卻是個打不過一個病患又隻身帶著槍的小胖子!

一切就是這麼剛好,一切要到這麼湊巧,才能完成這一連串的脫計。這是智慧,還是神明保佑?說他在病房起乩求神求得虔誠,似乎還比較能解釋這種成功吧。


其他倆位主角:警察偉信與醫生佟倩,也各在其僵化的阻擋犯人逃脫之中顯得彆手彆腳,作為矛盾連連。

先是警察偉樂。他是一個性格兜不上定位的失當角色,他對同袍叱吒、對罪犯手辣、對醫生也欠奉甚至痛打巴掌,又是這樁三人角力裏優勢最多,火力最強的角色,但他在調度同伴的戲份上卻近乎弱智。至少有兩個該被約束卻沒有的問題手下,其一是一個連重刑犯的手匙都能搞丟的蠢警察,沒有阻止胡搞就算了,竟然還放任他去醫院大廳追蹤只是「可能」是犯人同伴的口哨聲──哼一段口哨就是暗號嗎?何況這樣一個身手拙劣的蠢警察,又有無本領能在搶劫多家店面的兇犯集團手上逃出把信息梢回?

其二是一個小胖子,眾警在病院的商議中,唯獨這胖子被排除在外被叫去看守犯人,顯非心腹;偉樂都有決心在大庭廣眾下殺死犯人,也知道犯人可能有同伴來襲了,卻突然讓犯人單獨去上廁所,一群大警察就這樣守在男廁兩里之外的門口,放著這個自己也知道不可靠的小胖子帶他進大號間獨處,還帶著一把有子彈的手槍!因為同袍緣故不能明著辦事,叫警隊支援看住樓下總行的吧?想用小胖子當誘餌引誘犯人出手,會挑在犯人同夥疑似抵達的時刻嗎?整座香港人海微波,不知多少警察,這一樁能鬧上新聞live的大犯案卻叫不動任何人,之後連二次犯罪的通話紀錄都有了,整家醫院依舊只有不足半打的警察靠小手槍成事,偉樂還得事必躬親恐嚇一個小醫生開特權來辦活兒,這種有狠無勁的警風,難怪犯人敢有恃無恐!

再來是醫生佟倩與整座維多利亞醫院的醫護同仁,各個都功能化到不可理喻的地步。

佟倩她在片中出場得最早離場得最晚,個性卻除了亟於證明自己的偏執外就甚麼都不是──甚麼樣的醫生會為了再開一次腦外科刀,就放棄休假跑去病房頂替值班護士的活兒?值班又跟勸犯人就醫有何關係,她有在值班後跟犯人對過話勸過教嗎?再說醫院,香港出了這麼一大樁層級到公共安全的大案,院方從院長到行政主任竟無一吭聲,放著一個外科大夫與整個警方溝通,這大夫還不是主任,正牌主任竟在這時候跑去大陸開會,把犯人隨處扔在一間四處是平民的病房,這合情理?

這間病房一堆病人一堆護士一堆規矩,沒人對一個重刑犯在同一間房訝異,也沒人想出於正義感或其他甚麼的安排這位重刑犯(與看來就想做活兒的警方)去暫時的單人房,就這樣諒著他們在一個角落。說這是守法就認了,病房的規矩卻總是前後矛盾,佟倩說病房不能拉簾子所以不給警察審犯人,怎麼那個被佟倩醫壞了的瘸子就是在簾子蓋起來四下無人時割腕的呢?就算沒有規矩,一個殘得這麼重的瘸子突然站起來拉簾子,不叫任何人幫忙,難道沒有一個護理師感到奇怪感到可疑?這些護理師到底看護了甚麼?

等這三個警犯醫破綻連連的三人行交鋒告歇,犯人與同伴一會,羅大佑的歌曲一響,故事「有巧無合」的連連漏洞又更上一層,直至結局不休。

怎麼突然就在病房開打了呢?同伴怎麼知道犯人可以成功搶到槍逃脫廁所,一個腦子剛中槍隨時待救的病人?既然都有殺光醫院所有人的覺悟了,用炸彈來恐嚇警方交出犯人不是更為輕鬆也好預料嗎?既然都要闖進去了,不怕警方有其他增派的火力嗎?犯人最後一路逃到三樓,他又能逃去哪呢,難道香港警方會像明知犯人在醫院還不願隔離的院方一樣蠢,連一間整棟炸掉的醫院都不安排包圍網嗎?

凌亂、凌亂、還是凌亂…….


「有這麼糟嗎?導演杜琪峰說《三人行》這部片有放一些弦外之音,不能以通俗劇一概而論吧?」

沒錯。《三人行》是有弦外之音的。在這家「維多利亞」醫院中,全劇唯獨一位是個內地移民的佟倩,全劇中顯得如此偏執、亟於證明自己、卻在非常時刻多次手術失利、犯規跑回醫院值班、犯法與警察合作密謀殺人…..這想表示甚麼?不可避免能聯想到的弦外之音,則是與同期上映的《樹大招風》與今日上映的《十年》一致的隱喻:中國與香港愈發緊張的政治互動。

佟倩是外來的不安,禮信是內在的變數。結局前夕,警察偉樂朝大開殺戒的歹徒開槍,手槍卻連連卡彈了兩次,彷彿天意,見此的他轉頭前去與醫生佟倩合力救起了懸吊在半空中的偉信;本來彼此痛下殺手的港警與港犯,卻在子彈不發的天意之下,選擇了在搖搖欲墜的空中彼此扶持,在他們拉著的這條「紅」巾另一端上端安穩站著看著的,正是內地人佟倩。這又想暗諷甚麼?

本來褻職而走歪的兩人兩業──不守法的警察與不救人的醫生,做回了自己的初衷,讓本來脫軌的一切安回正軌。此兩人也因而找回了平靜,一位動手術不再焦躁,一位則偽造偽證主動遞出辭呈,作孽的過去隨密閉的病房連帶爆破,良知則與事業正軌一同團員、歸來,形成對秩序的肯定.然而當這個象徵內地的醫生逐漸步上軌道入主醫院時,由杜琪峰親自配音的香港最高警司卻又以彷彿天啟的畫外音向偉樂也向觀眾宣示香港秩序的重要,這招猶之《寒戰》與《寒戰2》借劉德華郭富城之口說出「香港是亞洲法治的典範」「香港不是你們可以為所欲為的地方」,畫外音即真心聲,一切不明仍喻。

換言之,《三人行》企圖將故事中一連串不何人情亦無邏輯的「巧」構,收束於一個極其不自然的終「合」解釋:一切,都是「天意」。老天注定要香港犯人逃脫大陸人替自己開腸叵肚的命運,香港警察也註定要比大陸人更懂得在臨危一刻找回對法治的自信而伏法。香港法治不滅,香港秩序萬歲,不論訴說天意的杜琪峰還是上帝。

然而這又如何?

若要巧合服人,要以政治隱喻貫穿全片,《三人行》仍舊有著難以說通之處。例如:只因犯人生在香港,殺人犯科之罪就能暫時忽略,轉而先敵視維繫今日香港命脈(那條「紅巾」)的內地嗎?弱冠之年便在香港歸根的醫生,又為何沒有服膺香港精神的可能,只能淪為憤慨的丑角?難道即便犯法,只因香港的犯人仍舊能背誦一口法條,內地的醫生卻連值班時間都不能遵守,就能顯示香港居民本質上的尊貴嗎?這種地緣優於都會,認同先於法理的排列,豈不又與警察偉樂最後回歸的香港法治精神相違?顯然這符號的鏈結也未免太鬆軟也太不舒服了。

俗話說,「經驗只是可以更流利的犯錯」。然而在銀河映像屹立第二十年,游乃海準備接棒龍頭大位的當下,《三人行》犯的卻是誰都不認為該犯的粗糙過失。在香港逐漸脫離1980年代以降探討移民、浪子性格的電影行列(《女人四十》《阿飛正傳》等等)轉向有狹隘民族主義可能的今日,恐懼就像絞繩把思路越絞越窄,杜琪峰與銀河映像一介老將又何足要捨棄自身優勢,拙劣得論斥時病,踏足政治語境的複雜?到頭來,《三人行》這趟遠行,似乎只成了銀河映像再次面面不討好的一意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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