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8月27日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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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咖啡愛情》(Café Society)2016,美國


把本片視為導演伍迪艾倫即將重回電視圈的一封「訣別書」,會比片中內容更有意思得多。
 
非指難看。正好相反,《咖啡愛情》(Café Society)無疑是他這五年來最有趣的一部作品。這是個纖細的故事,敘述兩個年輕人的年輕心靈逐漸被現實世界一分為二,肉體活在五光十色的名利場,靈 魂深處卻永遠有塊樸素鄉愁,對家人也對愛人。人生中有許多選擇一選就是一生,會後悔也會不服,但逃得了嗎?聰明的猶太阿姨謂「不選也是種選擇」,但這智語 反過來說便意味人不能不選擇,生活的磨輪只有前進的份。所以我們學會了緬懷,想逃避自己眼前持續發生的選擇時刻,暫且假設自己若回到當初,可以過得更不一 樣,可以得其所愛;於是,鄉愁恆生。
 
主人翁與他愛的女孩曾在好萊塢打滾,覺得自己可以大隱於市過著簡單生活,最後卻不然。他們分手,回到各自的新生活,然後歲月流逝,他們在成家立業年近而立 之時陷入了深深的緬懷,緬懷那段年少熱戀的時光。某日,他們在故鄉重逢,一齊在小巷大橋夜遊,看似外遇卻不然,他們真正想重新體驗的是精神上的鄉愁。他們 並未出軌,因為他們知道分手並不會回到當初,然而這份覺悟正是被現實摩合了的證明。最後,他們繼續回到各自的江湖,在職場歡場皆最巔峰的慶祝時刻,那份愁 情卻禁不住在人群中叢生,倆人想念起在永遠到達不了的彼方的那個對方,是空間也是時間的彼方,這份鄉愁直到永遠。
 
然而,僅只如此?恐怕不是。其實還有另一個人在戲外發愁,即導演伍迪艾倫。


 
說來諷刺是:1986年,伍迪艾倫接受另一個名導高達(Godard)的訪談時,倆人皆流露出對電視普及的恐懼,恐懼電視的小框會毀了許多人第一次看電影 的經驗,對電影創作者造成了侵害--「電影是種美學,而電視只是種家電」伍迪如是道。誰能比一個NBC電視臺出道,為了綜藝效果與袋鼠打拳擊的奧斯卡獎得 主兼當代國寶,更有資格說這話呢?事隔三十年,老高達繼續與小伙子爭著電影實驗者的頭銜,老伍迪卻準備回電視了,電視人最大的對手也從銀幕變成與自己類似 的螢幕,個人電腦與智慧手機的普及成了新的恐懼。
 
那麼,作為伍迪作為五十年來一年一片的紀錄終結,作為他即將返回電視臺的告別的《咖啡愛情》,成了一部所費鉅資,遠遠超過他個人多年來嚴守的回本預算一千 五百萬美金,改以數倍以上的資金打造一個由比利佛山莊宴會場與布魯克林夜總會雙織而成的1930年代場景,意義就欲蓋彌彰了:
 
這部片就是伍迪艾倫自己的「鄉愁」。是他對電影黃金時代永恆的緬懷表白。
 


這則少年少女的愁思逸事在任何時代任何國度都很普遍,古典好萊塢的黃金年華卻僅有一次,布魯克林夜總會文化在紐約的全盛時代卻僅有一回;伍迪不惜耗費鉅資也不願修改劇本,全因世上任何地方都有大世界般的奢華場,任何時代都有大江湖似的眾生相,但最繁華的中國戲院只有一座,最傳奇的摩洛哥酒吧(El Morocco)只有一間。

所以,我們能這樣說:《咖啡愛情》是部論及鄉愁的電影。而鄉愁最濃的卻非在戲內而是戲外,卻是導演伍迪艾倫對自己無從親體的兩個故鄉--與電影與紐約的走馬緬懷。

於是乎,當我們看到男主角初入好萊塢懵懵懂懂中識得的那些新鮮人事,其實都是一個老導演對這些精神楷模一次次緬懷的視覺具現。這個老導演對偶像們如斯推崇,推崇到甚至不敢如《午夜·巴黎》(Midnight in Paris)找臨演詮釋入鏡,只遠遠地透過對白將名導名人如數家珍;至於他的超級偶像馬克斯兄弟(Marx Brothers)與鲍勃·霍普(Bob Hope)意外沒有提及,我唯一可想的解釋是《大家都說我愛你》(Everybody Says I Love You)已經玩過了。

這個老導演對造就歷史的聖殿如斯推許,推許到甚至不願如《那個時代》(Radio Days)或《百老匯上空子彈》(Bullets Over Broadway)只以畫外提示輝煌,改而放任新寵攝影指導維多里歐史托拉洛(Vittorio Storaro)帶來伍迪電影在《大都會傳奇》(New York Stories)後後退空間最繁複的一次體驗,在泳池,片廠,酒廳與曼哈頓大橋間縱情游移焦距,在柔光與霓虹的交錯中任性調度著觀眾的視線,就是要觀眾遊覽這些聖地的偉業;事實上,這 調度實在太過聲張,聲張到我有點疑惑,伍迪為何如此放任維多里歐史托拉洛,讓他明顯拍了一組明顯想挑戰1970年代的攝影大師高登威廉斯(Gordon Willis)的曼哈頓大橋的定拍?連鏡位完全一致,高登可是老伍迪唯一會叫老師的攝影師阿......


有網友謂:《咖啡愛情》又是一部伍迪每隔幾年就會拍一次的半自傳電影我不同意。一如四十年前的《安妮霍爾》(Annie Hall)、三十年前的《星塵往事》(Stardust Memories)《那個時代》(Radio Days)《愛與罪》(Crimes and Misdemeanors)、二十年前的《解構哈利》(Deconstructing Harry)、十年前的《好萊塢大結局》(Hollywood Ending)與若干舞台劇本,以及他自白很想親演而不得知的《命中注定,遇見愛》(You Will Meet a Tall Dark Stranger),伍迪艾倫是世上最難與作者論影評分開的導演之一,然而此片除了史迪夫馬丁飾演的王牌經紀人一角明顯影射了Jack Rollins(第一句台詞就是Jack當年挖伍迪的話)外,其他都跟伍迪的人生脫鉤。伍迪出生時,布魯克林夜總會文化就已經走下坡,他也自言「童年往事只記得戲院,街頭與車禍」。

這故事需要的也並非一個伍迪電影傳統中聒噪的紐約人,而是一個深刻察覺自己在迷惘與決斷中反覆的歲月已經逝去的聰明人。坎城影展開幕時,記者曾問伍迪惋不惋惜自己不能演主角,只能找傑森艾森伯格(Jesse Eisenberg)來演,他說:「不會。我自己演不會比傑森更有層次。」這話可有意思,莫忘同是主角,伍迪對《午夜·巴黎》歐文威爾森(Owen Wilson)的形容可是「如果我還年輕,我會自己演!」顯然傑森的回鍋不僅是因他常被外界戲稱頗似伍迪當年的替身而矣,本片需要的不是那種微小的自我觀看,而是對一個黃金時代旁觀而非抽離的大觀,而他也不副眾望辦到。


黃金的時代一如人的壽命,終有消逝的一天。《咖啡愛情》的結局中,夜總會的首任老闆被處刑了,悄悄暗示了總會的未來即將黯淡,正如好萊塢的獨霸將在1940年代結束後後垮台;然而參與製片跨年宴的名人卻更多了,光臨夜總會的客人亦是,將至的沒落結局反倒替影業也替紐約塗抹上瀕死方現的獨特魅力。伍迪艾倫一輩子都想解決卡謬點出的人生難題--「我不想死,不想看摯愛死,但我跟摯愛終將一死,這就是人生的荒謬」這段話的辨證在片中同樣出現,只是改以一對猶太夫妻的床邊對話重演,妻子希望人有來生,丈夫則說人必一死,然而他會在死神面前奮力抵抗,好顯示自己曾經活過。

物換星移,摯愛將逝,瀕死前的愈發輝煌,出自一個即將告別電影的導演之手--這難道還聽不出出絃外之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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