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我的特工爺爺》2016,香港 |
我緬懷,但從不遺憾這些老港武師的凋零。《我的特工爺爺》必然是一部令人不能盡興,甚至是洪金寶有史以來最叫人失望的導演電影,也必然會被奚落全片除了洪金寶與杜奕衡外無人能打、懂打、會打的窘態。但若觀眾替它過度惋惜,把洪大哥...不,洪爺爺的退步當成廣東功夫電影「沒落」的指標,就未免太傻逼了些。
其一是:洪金寶自己就無意將《我的特工爺爺》拉抬為對港片黃金時代的緬懷。儘管七小福重聚,它仍不是洪家班版的《打擂台》,反倒更像少了金主干涉,能讓洪大過表演乾癮的《龍的心》(洪多年來都自言,他愛表演整體多過只拍打戲)。況且,即便洪金寶有心複製他當年在賀歲喜劇的風光,也改變不了片中聚首的不是七小福而是七老福,元楼(成龙)也缺席了的事實。肥丁槓上兩位打手一幕重現不得《師弟出馬》、肥丁殺入韓國幫會重地重現不得《奇謀妙探五福星》、肥丁與俄國殺手的椅背大戰重現不得《提防小手》,也許不僅無意,更是無力。
其二是:不錯,港片的龍虎武師於1980年代後就開始斷層,也斷去香港功夫電影的黃金年代,然而那些嚷嚷功夫電影不再的影迷少有體會的是:龍虎武師的昔日風光大量建立在不人道的訓練、不安全的片場、無尊嚴的尬戲,遊走勞基法甚至生命邊緣來搶取各大劇組合約的基礎之上。不可免提的例子是許鞍華的劇情片《阿金的故事》(1997),一樣是洪金寶主演。洪飾演的武班班頭被人砍了住院,找個孩子躲棉被好出門負傷工作,只為讓弟兄能搶贏其他班底有口飯吃,這是這批早期武師的真實經歷;而另一個主演楊紫瓊為了拍好《阿金的故事》重現跳樓特技的一幕,竟真的拉傷腰背,近乎癱瘓,則是諷上加諷,戲外有戲。再下一者還有替身武行,待遇更差,風險更大,也最容易出大事:成龍與洪金寶在《龍的心》的替身演一場跳窗撞車,結果真的被撞死;杜奕衡替身劉德華替到操出關節炎;劉坤為了替李連杰在《浴血任務2》的一場爆炸戲,弄假成真成了炸屍......這些窘態,就是銀幕奇觀背後的真實。電影作為藝術也作為工業,自然不該視這種血汗為當然,甚至是不得不為的「華人之光」。
時代不會回頭,不該回頭的更是,一再強調港片沒落完全來自新生代的「不如昔日」,是啼笑皆非又沒血沒淚的指控。洪金寶以京戲班子的身底遊走江湖,卻直言不會讓他兒子洪天祥的武班照作,因為太苦太累,自然也是間接宣告著他的時代經提卻無須重歷。
但要說《我的特工爺爺》不讓人失望,絕對是騙人的。
在電影裏,主人翁「特工爺爺」肥丁能打能摔,所向無敵;他唯一的弱點,就是他的膝蓋受傷,不能久戰。選擇以膝傷為劇情的切入,想當然爾是遷就現實裏的洪金寶著實有膝蓋一痛起來連走路都困難的毛病,無法想怎麼安排打戲就怎麼安排。然而雖是遷就卻不馬虎,洪金寶的武指妙就妙在他漂亮轉化掉現實的難題,反過來合理化了他己身的表演──他將這弱點以情節的方式(遭雜魚的小刀偷襲)置入戲內,讓肥丁因膝傷而難以主動迎擊,更不能追跑跳打持久戰,於是改以南拳氣息濃烈的「腳不過腰、轉不過背」戰法為主調,成就了肥丁原地迎敵,後發先置的景象,也繳出了一張夠格的武指成績單。
但成績單當不成藥單。受了膝傷的爺爺不是洪金寶也不是肥丁,而是《特工爺爺》這部電影本身。它有一雙名為洪金寶的矯健雙肢,但它的下盤馬步──場面調度與剪接,卻是紮得又差又歪,近乎菜鳥。
甚麼意思?因為黃金時代的龍虎武師之所以能走出一條獨步世界的視覺路數,不僅是靠先天的身體強健,更多是因為他們對於場面調度、剪接與節奏感的後天敏銳。若把功夫片的本質比擬為功夫本身,功夫電影的「上肢」是銀幕上的武行,「下盤」則是演員之外的場面調度與剪接等一切。中國多數武術對馬步的重視,來自於對重心與發力的理解。就拳師來看,拳掌摔拿的動作集中在上肢,看似風光,實則有賴下盤的底氣;腰腳不夠挺,重心就不夠穩,力的流動就會亂,拳腳花樣再出都是花拳繡腿。所以練下盤練馬步就成了基礎,到了南拳體系連高腰踢法被視之次技。姑且不論這套理解的對錯,範例轉到影像,調度與剪接便是支撐武師表演的樞紐,李小龍的短拳是快的,但他一進羅維的棚,就學會了要在攝影機前放慢打的道理,因為在銀幕上要顯得快,靠的不只有揮拳那兩下功夫,快感亦是。好調度當然需要好演員,但好演員也需要精巧而到位的調度,否則再怎麼能打都不過是活體皮影戲。透過景框與調度的節奏遊戲,成家班拍成了《A計劃》、程家班拍成了《東方不敗》、袁家班拍成了《奇門遁甲》,諸家各有奇觀,各據山頭,各領風騷。
洪金寶的地位又更不同些。他作為七小福的領頭、第一個與李小龍在銀幕前對打的一哥、更是從演技獎領到武指獎的耀眼全才。1982年7月24日,焦雄屏在臺灣影響力甚鉅的聯合報影評欄,表達她對洪金寶氏喜劇的溢美:「每次看洪金寶都有出乎意料的驚喜,原因是他在導編上的潛力無限,不但社會性強,而且變化多端,劇情可悲可喜,使洪金寶與劉家良、成龍鼎足而三,成為李小龍之後能編能演能導的功夫新秀。」
34年過去,新秀成了老將,焦雄屏謂之的所謂驚喜、所謂社會性,卻不增反降。停歇十六年導演筒後,洪金寶在《我的特工爺爺》展現其對鏡頭語言的掌握,退化到讓人錯愕的地步。
全片三場武戲,洪金寶打得賣力,卻完全了無生氣。不時的鏡頭借位、頻繁的加速蒙太奇、過量的局部特寫,再再斷裂了武打動作的連貫性。當拳頭該快的時候,畫面並不快,諸如當洪金寶一踢一蹬,以身旁椅子攻俄國殺手之後背,畫面上連剪了三次不同的角度,想拉大命中的打擊實感;但這一著本身就非重擊,而是急中生智的快捷,換位與漫動作自然不會是這類講快的機智的最佳解;當拳頭該重的時候,例如洪金寶最後以體重壓制,將對手狠狠撞地,卻用了CG「透視」出斷骨來表現,且用得錯愕而極彆,莫說1980年代洪家班,光跟十年前《殺破狼》裏洪金寶與甄子丹的寢技大戰一對,都能一目瞭然其缺陷。與洪對戲的中韓俄強敵每回出手都是慢動作呈現,想必是要掩飾甚麼,只是是掩飾他們的身手其實欠佳,亦或洪爺爺跟不上年輕人的步伐,不得而知;但話說回來,那又何必找這些對不成的武行,又或著要設計這種辦不到的武戲?
「馬步」無法紮久佐證亦能在文戲上得見。洪金寶謂他是被劇本給打動,才答應回鍋主演一職,這部片也確實有些感人的地方:老特工所向無敵卻敵不過自己,失去親情後不敢再輕易與他人親近,在癡呆症狀下只能以緬懷過去抵抗未來,再再都像然而這點亮光卻熄滅了,全片彷彿是三頭馬車,導演、編劇與攝影各跑一邊,卻沒意識到大家的目的一致。身兼執行導演的編劇者顯然想以頻繁的全知旁白(春花)帶過肥丁的內心變化,導演卻想以畫面直接透露訊息,兩邊各拍各的兜在一起,卻沒考慮訊息完全重複,於是旁白開頭便把肥丁搞丟孫女的關鍵線索說完了,故事中段卻還想把肥丁對女兒的致歉電話當作驚爆伏筆;真正需要旁白解釋的春花父子、俄中韓三方陣營的關係,卻因旁白限縮於「春花不知」而留了白。攝影團隊則對航拍有著近乎吊詭的執著,從肥丁在老家四處散步到僅是過場的都會風貌都要航拍,既有審美疲勞也暴露了本片佈景其實很小的事實。導編攝如此得互尬,卻沒放多少心力在剪接上,於是剪出了一則雙重開頭,洪金寶指認與旁白序言顯然各是一套邏輯、黑幫打手所謂的立即找人到了春花這邊卻有兩週之隔、以及數之不盡的鬆散敘事。劇中人人都住北方卻皆操粵話,更是徹底無視甚至抽離了時代,連帶拔走這段爺孫之情的實感基礎。
唯一能令觀眾憶起昔日洪氏喜劇元素的橋段,只有洪金寶赴友人宴贈紅包一場。在人來人往的紅毯之間,一批又一批的孩童來要錢,失憶的肥丁無從判別親戚與否只好一包又一包給,測眼一撇,同桌者正以勢利以及嘲諷的眼神瞧著這邊,明示肥丁是頭待宰的豬公,勢利得令人冷噤。除此處外,全片於文於武,都再無值得一提的恆趣。
較之演員的凋零,鏡頭語言的不進反退,恐怕才是功夫電影於當代的另一大缺憾,另一大難題。
當然,香港並非沒有突破性的後人。葉偉信與甄子丹這對搭檔組合便靠著影史最佳的MMA電影《導火線》《殺破狼》到別開功夫電影生面的《葉問》系列,讓人看見攝影機調度在搏擊戲中的新可能(比對《笑太極》與《葉問3》的盲眼對打即可一窺)。尷尬是:洪金寶於輩分於經驗,都比葉甄遠高,但他離開葉問劇組後重執導演筒的《我的特工爺爺》,卻恰恰暴露了功夫電影在他們洪家班這一代凋零後出現的種種疲態。
本片的結尾安排了洪金寶的乾兒子──未受雜技訓練、沒有師門壓力的新世代武班子彭于晏閃電客串,收拾最後的殘黨,可謂某種另類的傳薪。洪家班與功夫電影的未來該往哪走?無人知曉。至於《我的特工爺爺》,我倒更希望這部片只是洪爺在愚人節開的一場玩笑,能笑過後甚麼都不留。